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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歌回忆拍电影

2009-04-09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我的青春回忆录》是著名导演陈凯歌的早年自传,是一个思想者的精神成长史,也是一个清醒着的灵魂对过往年代与人性的反思。下面两段文字就摘自这本“回忆录”。

张国荣的眼睛

在平凡的现代生活中还有传奇吗?张国荣给了我一个回答。他的死是他的传奇的落幕,没有掌声,却有从高空中坠落时被撞落的花朵相伴随。听朋友说,他被摔得粉碎,唯有脸是好的。过去看他许多相片,其中一种眼睛低垂,头也低着,嘴角一弯浅笑,讽刺般的,似乎他早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我们再也看不到他抬起他的眼睛,注视,流露出千般多情。

我与张国荣初识,是在香港。我们对面而坐,他一边吸烟一边听我说“霸王别姬”的故事。我注意到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动,腿优雅地架着,脸上很平静。我说我很高兴他来演程蝶衣这个角色,但我对他能否演好心里并没有把握。他说他能演好,因为他就是人戏不分,雌雄同在,他就是程蝶衣。

几个月以后,在我们拍完段小楼承诺要和菊仙结婚而极大地伤害了程蝶衣之后,转场来到了故宫午门外的广场。这场戏是夜戏。我们准备拍摄程蝶衣无意中在袁四爷家找到他童年许诺送给段小楼的那把利剑之后,抢剑去见段小楼,遇到了刚刚进城的日本兵。这场戏,张国荣只有一个镜头。我们在布好光以后,让他坐进了黄包车。在摄影机开始转动时,日本军刀挑开了帘子。张国荣坐在车内,剑旁的脸上是纷乱的胭脂,尤其是嘴边的一抹深似血痕。他的眼睛中露出令人胆寒的绝望和悲凉。停机以后,张国荣久坐不动,泪下纷纷。我并不劝说,只是示意关灯,让他留在黑暗中。我在此刻才明白,张国荣必以个人感情对所饰演的人物做大的投入,方至表演上达到这样的境界。这是他的一个眼神,将《霸王别姬》迷恋与背叛的主题说尽了。

《霸王别姬》是我作为导演用情很深的影片。在拍摄结束以后许久,我都不知该怎样从这个故事中脱身,在我为此而苦恼的时候,却在不期而至的夜晚梦见了张国荣。他穿着程蝶衣的干净的青布长衫,依然是那双眼睛含笑对我,静静地说:从此和你告别了。我就在那一瞬间蓦然醒来,发现眼角竟有泪流出,我已经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张国荣还是程蝶衣,而那一声告别却似乎印证了十年后生与死的因果。

我一直觉得张国荣属于已逝去的时代,这是因为他那一双我们只能在繁华旧梦中才能追寻到的眼睛。

《梅兰芳》的拍摄初衷

旧时代的中国,传统的京剧舞台禁止女性登台表演,女性也不准进入剧场看戏。这种奇怪的风俗是为了不使女性被家庭以外的男人轻易看到。于是,京剧舞台上就有了一群替代者,一群专门扮演女人的男人。梅兰芳就是他们中间的最成功者。他胜似女人的美丽容颜征服了无数的男性观众,也引起女人们的思念,因为他其实是个漂亮的男人。他娇媚的女性声音通过留声机,传遍每个城市,迷惑了整个中国。1911年的共和革命使女性涌进了剧场,梅兰芳得到了更多的爱。

在收获公众对他的爱的同时,梅兰芳也像今天娱乐圈的大明星们一样,不得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公众和媒体的视线之下,他失去了自由。在公众对他必须完美的要求下,他的一生都必须与一个无形的枷锁共舞。

他是第一个走向西方的中国艺术家。他在1930年2月7日在纽约49街戏院举行了成功的首演,那时正是经济大萧条时期。他在日本进攻中国时退出舞台,并且幽默地留起了小胡子。他为蒋介石、毛泽东都演过戏。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他留在了中国大陆,只因为这里有更多的观众。

人们一直在追问: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是个英雄还是个凡夫俗子?他是爱国者,还是个只为个人尊严而战的“温柔的抵抗者”?

对于所有这些问题,梅兰芳都没有回答。他把所有的答案都藏进了他所扮演的东方女性里面,谜一样地微笑着。

我想拍摄这部电影的原因由此而起。我想知道他是谁,并通过他表达东方文化中的美与力量。

  (《我的青春回忆录――陈凯歌自传(第一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陈凯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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