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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去,绝响谁继

2010-01-07 10:46:17 来源:博览群书 ○张建智 我有话说

作者与王世襄于迪阳公寓家

奇人王世襄走了――永远。他的追思会,我未能赶往北京参加,只能在电脑荧屏上向他鞠礼致哀。如果按佛礼的话,还应点燃三枝馨香从右至左向他磕头

,以让他安静地走入佛国仙境中去。一如瑞典汉学家马悦然说过的话,可让王老与他老伴袁荃猷到极乐天去了。

我想象着他们夫妇俩,在一块软软的白云上作诗弹琴、听蛐蛐蝈蝈唱歌,在他家的宋牧仲大画案上《说葫芦》、《谈匏器》,欣赏那尊唐代的鎏金佛像和那皇宫里才有的好鸽子“小点儿大胖子”――大奇人王世襄,坐在《大树图》中最高的位置上,像一尊平生他最喜欢的佛像一样庄严。(见袁荃猷刻纸《大树图》)

2009年,大师走了不少。走的时候,有的人喜欢放音乐,如杨宪益在走去的路上,就放了他生前喜欢的洋音乐;诗人彭燕郊走去时,放了首《送别》的曲子。我想,惟有王老不必放洋的或古的音乐。因为,他日夜憧憬、呼吁那老北京曾经有的、满天一阵阵飞翔的最喜爱的银铃般的鸽哨声,就会护着他,伴着他飞入了云天。“鸽是和平禽,哨是和平音”(见《赠荷兰傅立莎王子鸽哨附小诗》)。

“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王世襄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09年11月28日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王世襄先生遗体已于2009年11月29日上午火化。”

读了中央文史馆的讣告,才感到王世老真的走了。我不能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了,一时间心如刀绞,痛惜不绝!

与王世老神交,缘于他是我的乡前辈。他曾有诗说:“儿时依母南浔住,到老乡音脱口流,处世虽惭违宅相,此身仍半属湖州。”为这多年前写的诗,他还专门写了一段自嘲的话:“晋魏时,舒外家起宅,相宅者云‘当出贵甥’,舒后果贵。可襄一生坎坷,有负宅相多矣。”2008年7月,王老来信,特为此诗作了更正,他说那“仍”字应改为“终”,还说“一字之改,意义可大矣!”的确,他对于慈母的老家,终念兹在兹。我在拙著《王世襄传》第二章“江南金家”第13页上,遵他意改诗为:“处世虽渐违宅相,此身终属湖州人。”

其实,王世襄先祖,居江西吉水县清江乡,故人称“西清王氏”。后从江西迁徙福建定居,其祖父、伯祖、父亲均为官一方,遂成官宦之家。王世襄外祖――金家,是富甲一方的江南名镇南浔的“四象八牛”之一(当地形容家资在百万两银至千万两的大族,称其象和牛)。王世襄儿时随母在外婆家居住,虽居京九十多年,依然可讲一口软浓的江南吴语。王老平时喜欢回忆儿时生活,一次他俏皮地对我说:“我们王家祖上做官,后衰落了没钱。可母亲家有钱,外公(金泰)在南浔镇,发了财的是他的父亲(金桐),做蚕丝生意。外公虽未出过国,但很有西洋新派思想,办电灯厂,投资西医医院,把几个舅舅和我母亲一起送出国,到英国留学,这在当时是少有的。”的确,1902年,金氏兄妹(妹即王世襄母亲金章)漂洋过海,历时五载,学成回国,或画或刻,卓有成就。时属清末,一个小镇上16岁的小女子,能去英国留学,实属罕见。王世襄的母亲金章(号陶陶)受中西画熏陶,成了著名的鱼藻画家;大舅金北楼,是20世纪初北方画坛的领袖人物;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崖,都是著名的竹刻家;表兄金开藩、金勤伯也是有名的画家。可谓一门风雅、艺术世家。

王世襄是天下第一大玩家。“蛐蛐蝈蝈虽细物,令人长忆旧京华”,曾是“燕市少年”。少年及长,他架大鹰、养狗猎獾、养蛐蛐、养鸽、种花草、养鱼鸟;1934年21岁,入燕大,1938年考进研究生,他选择的专业是自小就受母亲熏陶的书画。毕业论文是《中国画论研究》。抗战后,到四川李庄,入梁思成的“中国营造学社”,于此,走入了古文物研究之路。邵燕祥概括说:“王老厚积薄发,堪称渊博,而他所做学问,不知是否前无古人,看来是后无来者的。因为时逢前现代与现代转型之际,因出身书香门第,深受传统文化熏陶,又经燕京大学沐欧风美雨。大自传世鼎彝,下至蟋蟀家具,研究起来自然别有眼光,非他人所能替代。王老淹通博物,固勿论矣,至其书法及诗词的造诣,似尚未有足够的重视,实应注意及之。”

他是明式家具收藏大家、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等。这些大家知道,无须我述。我想说的是,王世襄博学多才外,还是一位难得的美食大家,被人称为“烹调圣手”。汪曾祺说:“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黄苗子、郁风是同住芳嘉园的老邻居老朋友。郁风曾说,“王世襄不但每天买菜是行家,哪家铺子能买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位高,做菜的手艺也是超一流。”

记得2008年4月,我赴京与他做访谈。那日,在他家谈到中午12时。临走他定要请吃饭。王老坐着轮椅下电梯,到马路上就自己推着轮椅走。来到他指定的日坛公园东面名为“义和雅居”的餐厅,服务员请他点菜。令我惊诧的是,他不紧不慢地从老式蓝布衫的兜里拿出一张纸,是他早亲手拟好的食单。他又一一询问某食材有否,并交待菜的做法。经理一见,来了如此的美食家,忙将大厨唤来。王老问厨师:“有鲜芦笋吗?不是罐头的,要新鲜的……有鲜蚕豆不?是剥两层皮的那种吗?……来一只烤鸭,要按传统刀法片,不要太油腻,然后拿那鸭架炖娃娃菜吃……要一个家常豆腐,得少搁辣,多搁郫县的豆瓣。白斩鸡有吗?”看来,所谓美食大家,便是并不随餐厅的菜单来吃,而自有“吃主儿”的主见,讲究的是新鲜的食材,只求味纯,并不求贵。

席间,王老谈起自己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时的情景,艰难时刻也体现出美食家形象。他说曾在那里采莲蓬、吃莲子。有一次,一气买了14条公鳜鱼,自创空前绝后的“香糟蒲菜烩鳜鱼白”的美食菜肴。王老感叹菜肴的味道,今不如昔矣。他说,餐厅为了经营,不断推出各种花式菜肴,却丧失了原有的口味;很多食材如新鲜虾仁、大开洋、鳜鱼等,又因生存环境的变化而难觅踪影。那次最后上桌的,是最具京味的烤鸭。根据王老传统片法的要求,每一片都连皮带肉,而不像时下大多餐厅里,片烤鸭一般是皮肉分离的。烤鸭过后,端上来王老的独家菜式:鸭架炖娃娃菜。只见汤汁呈奶黄色,味道醇厚鲜美,娃娃菜也已炖得软糯甘甜且吸足了老鸭汤的鲜味。王老对自己这一独创菜式十分得意,开心地对餐厅经理和大家说:“这菜式可加进你们的菜单里去。一般人啊,都不在意这鸭架,吃完烤鸭便完了,其实鸭架炖汤,鲜美无比。”用看似不起眼的食材,却做出令人赞叹的美味,比用昂贵的食材烹调,更耐人寻味。

那天,最令我深感惊异的是,当忆念起最苦的干校日子时,老人没有一点苦大难忘的愤怨,反而只铭记了其中的幽默与快乐。如果细读王老诗文,那一堆堆《锦灰堆》里,他早清楚地坦露了秘密:他与夫人袁荃猷,历经劫难后,决心走出一条自珍自爱之路――用10年、20年甚或30年,默默地干,最后自会让“世人终渐识真吾”。

这自珍之路,源于1945年抗战后成立的“战时文物损失清理委员会”。该委员会由杭立武任主任委员,梁思成、马衡任副主任委员,沈兼士任教育部驻京特派员兼清损会代表,王世襄任平津区助理代表。尔后,王世襄追回了许多被侵占的国家文物,计六批,其中三批由故宫接收。1947年3月,王世襄被派往日本,追回了被日军从香港掠去的107箱中国古籍善本。这些价值连城的国家典宝被追回,是有大功于国家与人民的。但由于极左思潮,王世襄竟被视为盗贼,无端系狱,欲诉无门,又被打成右派。“五七干校”劳动期间,罹患肺疾,昂首抬头,也只能作诗云:“苍天胡不仁,问天堪一哭!”

于此,王老与夫人袁荃猷遂订“自珍、自爱、自强”之路。系狱后,因纯属子虚乌有,便放归家门,但被开除公职。袁荃猷鼓励他:“我们一定要坚强!”“坚强要有本钱,本钱就是自己必须清清白白,没有违法行为,否则一旦被揭发,身败名裂,怎还能坚强?!您有功无罪,竟被开除公职,处理不公问题在上级,因此我们完全具备坚强的条件。”荃猷一席话,令王世襄领悟到今后的人生之路,两人必携手共走。正是这一决定,让两人能乐观地笑对坎坷、坚定信念、宠辱不惊。所以,王世襄晚年在接受各大电视台采访时,总爱说这样的话:“一个人的人生之旅上,当遇到坎坷、冤曲时,有些人往往会走极端,那就是有人想不通就自杀;另外有的人,却与对方硬拼。这两条路都不对,不能走。所以我选择‘自珍’。我走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之路。”

王老与夫人袁荃猷相濡以沫,共同拼搏,一起完成了近四十部大部头著作。而且,这些成就大多是在进入高龄年迈时完成的,谈何容易。当《明代家具研究》无人能画结构线图时,袁荃猷自告奋勇、竭尽全力从头学起,绘制了千余幅线图,使全书增色不少。王世襄在81之际,因忙于校对《锦灰堆》书稿,忽然左眼失明。这之后袁荃猷担心他用眼过甚,便更多地代为校对文稿、抄录诗句。可以说,王世襄的成果,离不开袁荃猷的付出;且其中的艰苦,也是常人无法体会的。而支持她的动力,便是当年夫妇俩坚守的自珍精神。

“自珍者,更加严于律己,规规矩矩,堂堂正正做人。惟仅此虽可独善其身,却无补于世,终将虚度此生。故更当平心静气,不卑不亢,对一己作客观之剖析,以期发现有何对国家、对人民有益之工作而尚能胜任者,全力以赴,不辞十倍之艰苦、辛苦,达到妥善完成之目的。”这是王世襄的人生座右铭。

2003年王世襄荣获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奖时,夫人逝世,王老痛不欲生。“蒙冤不白愤难舒,祗有茹辛苦著书,五十一年如一日,世人终渐识吾真。”王世襄和袁荃猷58年风雨同路,经历了中国历史上不平凡的岁月,多少大喜大悲,多少聚散离合,多少屈辱苦难,他们用相互理解、平实生活,坚守自珍。虽没有惊天动地,却令世人永记。

2008年冬天来临之际,我去北京看他。他已在一所中医院住院,听说还做着血透。后又听说王老三联的老领导董秀玉曾在春节后和2009初夏,去中医院与协和医院看他,只感到他已很累了。可以想象,以好动之性格,在病床上这长长的日子里,是多么寂寞啊!

我想,王世襄在寂寞中,定在寻找着一种归宿,艺术与灵魂的双重归宿。他的著作以及他所留下的一切,在中国与世界上,决不是一点微波细浪而已。他最大的遗产是人类工艺的生存与创新,以及他的博学、坚定和纯真的个性。2003年12月3日,荷兰王子约翰・佛利苏专程到北京为89岁的王世襄颁发2003年“克劳斯亲王奖最高荣誉奖”。他获此奖项的原因在于,他的创造性研究已经向世界证明:如果没有王世襄,一部分中国文化,还会处在被埋没的状态。我想,他在病榻上,在这寂寞的日子里,心底定有许多寻思与无穷的回忆,但愿他不是“寿则多辱”地走完那最后的一站人生之路的。因为,对他来说,大半辈子走的是一条坎坷的人生之路。当然,他对尘世的不幸和痛苦早有认识:“五十八年多祸患,苦中有乐更难忘。西山待我来归日,共赏朝霞与夕阳。”这便是他最后要交给世人的一颗最平静之心。

王世襄2008年于迪阳公寓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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