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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沟与《朝阳沟》

2010-01-07 10:45:12 来源:博览群书 ○梁东方 我有话说

《朝阳沟》贺友直绘 上海人美1977年1月第一版 64开

《朝阳沟》刘继卣绘 人民美术1964版8月第一版 40开 0.26元/1977年8月第二版 孟庆江封面绘画 64开 0.11元

《朝阳沟》杜滋龄绘 天津美术1965年1月第一版 64开

《朝阳沟》“文革”前电影版 根据电影剧照剪辑 64开

《朝阳沟内传

》(河南豫剧三团演出)戏剧版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9月第一版 0.21元

《朝阳沟内传》(计划生育画库)张治华绘 湖南美术出版社1983年10月第一版 0.18元

林州大峡谷悬崖绝壁上的朝阳沟

曾经在河南林州大峡谷壁立万仞的西山顶上行走,在由无数起伏的山峦组成的辽阔高地上,视野和空气同时变得清爽而特异。一条临着悬崖绝壁长着一棵棵粗大的山楂树的蜿蜒而平坦的大路,连接着山顶高原上稀疏的村落。这其中,有一个小村叫朝阳沟。后来仔细研究了地图,官方的命名,那里实际上只叫做“朝阳”,不知怎么就被当地人很方便地加上了一个“沟”字。大约还是因为周围山沟纵横的地理形式吧。这其中有没有受到戏剧《朝阳沟》的影响,虽然不能贸然下结论,但是一出戏剧造成人们在习惯用语上的些微变化的例子也确实并不罕见。有意思的是,如果说受了戏剧影响的话,这里的“朝阳沟”不过是一个名字上的由接近到自然修改的过程。相比另外两处直接改名就叫“朝阳沟”而且争抢戏剧《朝阳沟》的故事“发生地”的村落,它不过是一个戏剧影响深入人心的小小例证而已。

那两处朝阳沟,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河南。河北武安管陶乡列江村,是豫剧《朝阳沟》的作者杨兰春的故乡,因为毗邻河南,这里也讲河南话,也流行豫剧。杨兰春出生、生长在这里,很小年纪就投身最严酷的战争,不仅要面对敌人的枪弹,还差一点被自己内部扩大化的肃反给随意地处决掉。经过这样的生生死死以后,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深谙了生活的危险与复杂,这反而激发了他对一般来说总是很表面化很形式化的戏剧的喜爱。他要在那唱念做打的形式中,做一种有节奏的、畅快的同时又不无委婉的人生表达。他的戏剧创作,源于他的生活积累,源于一种对事实的最为朴素的忠诚,源于他对耳闻目睹的生活、人情世态的耳熟能详的热爱。所以不能说就没有他家乡生活的影响,这也是他的出生地成长地河北列江村在2004年改称为朝阳沟的“想当然”的根据。虽然据作者说,豫剧《朝阳沟》最直接的生活体验地还是河南登丰县的曹村。杨兰春在那里战斗和工作的经历,直接触发了他的创作冲动,整部戏也是在那里酝酿成熟并最后完成的。而曹村也早在1974年就改名为朝阳沟了。

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朝阳沟问题”。文学的虚构与地理的实在之间,有着一种明确而又含糊的连带关系。将文学中人物与故事对照着地理中的山川房舍去对号入座,其实是荒唐的,但是那又几乎是我们每一个读者的本能;这种善意的本能充满了审美的期待,充满了对沉重而贫乏的现实生活的挣脱欲,逐渐也就成为人们一种宁愿信其有的美好情结了。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使法国小镇孔布雷的游人络绎不绝,人们按图索骥,在被作者描写过的糕点店前排队品尝那种让普鲁斯特刻骨铭心的玛德莱娜蛋糕。这种情绪被敏锐的商家捕捉到了以后,就被迅速地夯实放大了。古今中外皆然的旅游开发商业化的利益考虑,使这种文学地理也就愈演愈烈。

河南的“朝阳沟”,在接近中岳嵩山的丘陵地带。整个村子靠近公路,又不直接在公路边上,而是村东村西分别有一条小公路与主路连接,这为整个村庄保持住自己安静祥和的自然环境提供了一个重要条件。既交通便利又免了车声扰攘。当然,朝阳沟也是从来都在世俗浸染中的。当年从这里诞生的那个被豫剧的高调唱遍了全国的故事,不过是这里世俗生活的一个短暂的甚至是小小的起伏而已。在其先其后漫长的岁月里,朝阳沟都不曾有过更为知名的人和事,但是这一点也不能阻碍它作为世俗生活的一个角落继续自己千百年来的生命历程,正如全国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

那出当时大约连创作者也认为微不足道的小戏,因为貌似偶然的时运而从一开始就迅速有了一种飞黄腾达般的显赫地位,然后人们惊讶地发现,它的旋律内部还有一种出自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潜意识里的节奏。这种生活的节奏不会因为政治的风云的陡转而稍有变迁。

“你前腿儿那个蹬,后腿儿那个弓,身不要弯来心不要松……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岭……

“你来,咱欢迎;你走,咱不拦阻……”

河南登封的朝阳沟

河北武安朝阳沟村

这些耳熟能详的唱段至今还在很多当地人、很多河南人、很多北方人的话语系统里占有一席之地。朝阳沟里的唱腔唱词因为与河南农村生活的密切贴近而迅速从戏剧本身里脱身出来,成为了人们日常哼唱的内容,脱离开了戏剧情节而逐渐融入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曾见河北省正定县上曲阳村的街道上为一个九十多岁去世的老太太送殡,抬着棺材走一段就要停一停,而停下来的一个信号就是前面吹奏班子的音乐。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伴随着激昂的吹打,领唱人高腔吼出来的居然就是《朝阳沟》里的“银环上山”那一段“走一道岭来翻一道山”。那一刻,几乎所有跟随的与旁观的人们都伴着这熟悉的节奏与歌声有了身体上的摇动。据说正定县城和周围的一些村落,包括这上曲阳村,都是宋朝时从河南从军来这里抵御金兵的军人的后代,他们的口音确实与周围三乡五里的人有着明确的区别,有着明显的河南话的味道,豫剧也一直是人们的一种最重要民间娱乐形式。不唯这距离河南遥远的地方有这样的歌声上的,从而也是文化上的强烈认同,据说《朝阳沟》里出现的“刷牙”与“暖水壶”等与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有关的行为与物什,也都是从这戏的普及才逐渐普及到了广大的乡村之地的。

一个有文化的学生,毕业以后到了山里而不是留到城里,这在中国城乡差别巨大的历史与现实中,始终都是一个让人惊诧的选择。一方面是爱情是亲情,一方面又是将困扰自己一生的生存境遇,孰重孰轻,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女子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同时交代给所有观众的问题,也是一个设身处地以后很难回答的疑问。整个戏从而也就有了根植到每一个观众心中的立足点。在人生的路上,年轻时总会遇到一些选择性的难题,即使后人所面对的不再是银环的去与留,也还会有别的留与去的问题。作为一种文化符号,银环随着豫剧《朝阳沟》的经久不衰,已经成功地成为一个意指丰富的词汇,后来的豫剧《朝阳沟内传》与现在的摇滚歌曲《银环同志》,实际上都是这种多向性意指的一个表现。当然,只是问题还不足以使观众喜爱,更关键的还是戏里的唱腔唱词,通过人物关系的家庭化(也就是普遍化),使即使没有什么文化的观众也能在一片自己所能领悟的熟悉领域里津津乐道起来。

在这里,影视与网络那种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与环境持续恶化的大氛围中越来越兴盛的媒介形式,还远没有替代真人演出的能力。在沟谷之间的村落中,人们需要地方戏痛快地吼唱与??呀呀的抒发。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与环境的协调感觉。这种当年《朝阳沟》诞生的心理基础,在地理形式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的环境中,依然坚实。

一向善于苦中作乐的中国老百姓,中国老百姓的孩子们,还是能从这个与样板戏有点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以前没看过,而样板戏的每一出都看了无数遍了)的电影里尽量挖掘出笑料的。诸如“你那个前腿儿蹬,你那个后腿儿弓”(这个略微有点夸大城里学生的娇生惯养的情节,是很合孩子们的意)之类,唱腔的滑稽与动作的滑稽一时之间都成了孩子们疯狂模仿的对象。

另一个个人化的渊源就是连环画了。《朝阳沟》的连环画有三位著名的大家画过,一个是贺友直,一个是刘继卣,还有一个是现在在国画上很有成就的天津画家杜滋龄。三个人的作品都源于豫剧《朝阳沟》,都格外地特点鲜明,画趣盎然,成了连环画史上的标志性作品。在中国美术馆新中国60周年美术作品回顾展的厅堂之上,连环画部分,展出了贺友直的原稿,正是《朝阳沟》中的很著名的几页。贺友直在连环画创作中一向强调的“四小”:小孩子、小动物、小道具、小动作,在这几幅画里都有详细生动的体现,尤其是女人们勾肩搭背地去看新媳妇的那一页,很典型地表现了贺友直的风格。在源于生活,源于对生活的细致而有兴趣的观察这一点上,连环画《朝阳沟》的作者贺友直与豫剧《朝阳沟》的作者杨兰春,不谋而合。

贺友直看到的是人物的情态,是那些情态之中的生命的乐趣。相比之下,刘继卣看到的更多的是自然,是植被与动物构成的人类活动的环境因素――环境既是人类被动容身其中的一个外在条件,又是一个因为人类长期活动而必然导致其有了当时当地的人类的气息的一个内在化了的视觉对象。刘继卣对环境的敏锐,对自然界的植物动物的精彩把握,使其连环画在中国连环画史中占有一席绝对无可替代的巅峰化的位置。刘继卣画的《朝阳沟》充满了古意,山水草木,人物装束之中都透着一种遥远年代里才有的古朴的气息,洋溢着一种人类在自然里顺从地生息着时代的神秘气氛。即使梯田里的庄稼和城里来的学生,也都充满了过去的属性,充满了未被改天换地之前的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时代的细节与氛围。这个贯彻在所有刘继卣先生的连环画作品中一以贯之的特点,在《朝阳沟》里也并不例外。

杜滋龄的《朝阳沟》非常有舞台色彩――在画面的布局上,讲究面对“台口”、面对观众,让所有的的人物的表情与动作在每一个画面里都尽量清晰;他非常注意将人物和景物作一种恰到好处的融合,使每一幅画面在这两方面都有一种合适的均衡感。杜滋龄这册连环画的封面非常有味道,扛着农具行走的农民们的背景里有塬上的房屋、崖边上的树,还有碾子与驴,而作为主体的人物形象则以舞台化的平面散开队列正对着观众,形象醒目鲜活;而被人物遮挡住的后面的房舍与自然景物,还能给观者以极大的想象空间。非常有意思的是,天津美术出版社“文革”前的老版连环画,不论是哪一位画家,不论是战争题材还是乡村题材,在构图谋篇与人物景物关系的搭配上都对细节的处理不遗余力,显出一种相近的风格,形成了一种连环画出版中十分罕见的出版社自己的审美取向。比如《创业史》《敌后武工队》《义和团传说故事》等,这其中肯定有装帧设计上的相近风格造成的一种错觉因素,但是前面成功的连环画作品对后面作者的表率作用也是不能否认的。杜滋龄这本具有天美版连环画风格的《朝阳沟》,正好与贺友直的上美版、刘继卣的人美版一起完成了一次三大美术出版社对同一题材同一本连环画的不同演绎。

贺友直连环画的特点在人物身上,刘继卣着重点在景物,杜滋龄的特点是舞台化的效果。三位名家的三本同名连环画《朝阳沟》,为后世的读者提供了一个饶有趣味的对比,实际上展现了三位艺术家源于个人经验与个人看世界的不一样的角度的不一样的艺术视点。在同样强调深入生活,强调到现场,到生活中去的创作氛围里,三位连环画家是不是到过朝阳沟,根据现在的资料还不得而知;我们看到过刘继卣斜靠在河北遵化的山坡上为《穷棒子扭转乾坤》而做素材积累时候的照片,我们也看到过贺友直在市井生活中做观察速写的样子,那都是他们创作的习惯,是日常积累的过程,都决定着他们在创作每一部连环画作品的时候的艺术态度。毫无疑问的是,即使没有到过朝阳沟,他们也是根据他们对北方农村生活的日常观察来下笔描绘的。

他们和戏剧《朝阳沟》的作者杨兰春一样,都是靠着自己在中国社会长期生活与浸染出来的经验与领悟、思索与升华,来展开自己关于现实、关于物像、关于人生的感慨的。这种充分艺术化了的感慨,让两个朝阳沟村,让无数个中国乡村,让乡村与城市中的无数中国人,在几代人之中都多了一个话题,多了一个审美的渠道,多了一个随时随地张开嘴巴就能借着戏剧人物的腔调表达自己的旋律,多了三册任何时候捧在手里都让人兴趣盎然、会心于所有人物植物动物形象和环境细节的连环画。杨兰春、贺友直、刘继卣与杜滋龄,四位艺术家面对并不如意的现实生活,共同寻找到了《朝阳沟》这样一个艺术载体,在写实的景致人物形象中演绎着现实里所缺乏的整洁漂亮与其所代表的生活中的希望,表达着自己关于人类美好生活的理想。他们在自己生活过的20世纪的中国,对生息于此的这片土地,这片包含着无数个朝阳沟的土地,做了自己角度上的表达与抒发,成为既各自独立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相得益彰的艺术文本,其间蕴涵着的历史的、人文的、自然的、审美的诸多饶有兴味的元素,永远值得后人琢磨与玩味。

(本文编辑 钱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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