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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陆宗达的几位知友

2010-02-07 18:55:00 来源:博览群书 ○陆昕 我有话说

祖父陆宗达一生交游广泛,朋友很多。有些居京的朋友因来往方便,联系密切,我也常见,所知较多,如赵元方、马巽伯、汪绍楹、启功、朱家?、吴晓铃等。有些知友则不在京城,如黄焯,在武汉;谭其骧,在上海;李述礼,在西安;牟润荪,在香港。这些友人与祖父的交情我也略知一二,择其可道者道来,以留逸史。

武汉大学的黄焯(字耀先)教授,是黄侃先生的侄子,与祖父往来非常之多。只是他居于武汉,只能靠书信往返。祖父与黄焯相识很早,约在上世纪20年代末。祖父曾往南京师从黄侃习小学,黄焯也一同上课,二人于那时相识订交。黄先生为人方正古板,刚肠嫉恶,做事一丝不苟,有时欠变通近于迂。有一年我去朱家?先生家闲聊,朱先生说:“黄焯挺有个性。‘文革’末年,他整理黄侃的遗文,想将来出版。不过黄侃的一些东西保存在你爷爷那儿。他想借用,给你爷爷连去了几封信,你爷爷都没回。他火了,正好有个人来北京,也认识你爷爷,他就托这个人带了一封信。信上说,为整理遗作的事,我一连给你去了好几封信,你也不回。现在我派人再给你带去这封信,如果你还没有反应,我马上买火车票北上,到你家后直奔你的书房,将你书架上所有的书都取下头本拿走,看你还有没有反应。这信他也让带信的人看了,为的是要给你爷爷说清楚。碰巧这人也跟我认识,到我这儿来,拿信给我一看,直发愁,说:‘这信我哪敢给陆先生看。’没想到他到你爷爷那儿,还没等他拿信,你爷爷就说:‘你不是从耀先(黄焯字耀先)那儿来吗?我正好有些书要给他。’说完到书架上把那些书拿给他。这人也乐坏了,后来到我这儿说,他把这信当宝贝藏起来了。其实我们都知道,你爷爷手特别懒,没回信是手懒,心里还是当回事的。”我想从黄焯想出的“报复”祖父的方法、将祖父所有藏书的头一本统统拿走这点上看,黄先生真不愧读了一辈子书的书生,事实也正是如此。抗战时日寇轰炸武汉,天上飞机扔炸弹,地上大家跑防空,而黄先生仍端坐屋中,以朱笔一丝不苟地圈点《毛诗》,真是书生本色。所以到了晚年,除了以“书”治“人”外,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也正因为如此,黄侃先生的大量遗著均由黄焯编成出版,与祖父宣传弘扬章黄之学的努力南北呼应,终于使“章黄学派”重现生机勃勃的景象。同时,“中国训诂学研究会”的成立黄焯有开创之功,但功成不居,一定要让祖父担任会长。可见其淡于名利,又体现了书生本色。“文革”后,黄先生几次来京,通过祖父结识了赵元方先生,情投意合,成为好友。记得黄先生最后一次来京,祖父请他和赵先生到我家附近的上海餐馆“美味斋”吃饭,三人先去西单照相馆照了张合影,随后再赴菜市口吃饭。此次聚后两年,赵先生先离世了。黄先生听后很难受,他将赵先生与他的信件,凡是提到有关祖父的地方,全挑拣出来,用挂号寄给祖父,用意是看完后将这些信汇聚一起将来出版,“使天下知吾三人交情”。又过两年,黄先生也离世了。再两年,祖父下世。自他们最后北京相聚,6年之内,3位老朋友陆续离世。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吴晓铃先生是祖父的老朋友。吴先生脾气较大,他有次在我家闲聊,说:“有一年罗常培(语言学家、社科院语言所所长)把我们这些弟子聚到一块儿,聊起来说,这些个学生中谁得了他什么什么(指继承了他哪个方面的学术。罗常培是语言学大师,有多方面学术造诣)。张三得了他这个,李四得了他那个,王五马六又得了他什么什么,最后拿手一指我,‘吴晓铃得了我这个脾气!’”祖父说,吴晓铃的父亲去世时,吴先生发来讣告,祖父本要去,可那天喝醉了,忘了。我曾祖去世时,祖父也给吴先生发了讣告,吴先生也没来。“这样扯平了。”祖父笑道。“文革”13年祖父没登讲堂,第一次讲课是在厂桥的北京电教馆。那天去了上千人,吴先生不知怎么得知消息,也来了,坐在台下。主持人请吴先生上台,吴先生不肯。台下观众以热烈掌声“施加压力”,吴先生迫不得已上了台,脸涨得通红,两手抱拳,向台下连连作揖。吴先生喜欢收藏,有时候送祖父有关语言学的书,有时请祖父在他得的书上写题跋。比如有次他跟我说,他曾得了黄侃的什么什么手迹,“我还请你爷爷在后边作了一段很长的跋。”他很得意地说。他也爱读林琴南的翻译作品,如我家的旧书中夹有一张字条,是他从我父亲处借书的借条,上写“今从陆敬处借得《说部丛书》八部”,下面依次开列“1、《歇洛克奇案的开场》,2、《金丝发》,3、《七星宝石》,4、《贼史》,5、《爱国二童子传》”等等。他也看杂书。张中行的《负暄琐谈》出版后,张先生送了祖父一本。我觉得好,推荐给吴先生看。几天后去取书时,吴先生说:“那天你走了,我拿着书上楼,一夜没睡,看完了,写得好。”祖父去世后,吴先生十分关心祖父遗著出版的情况,到处为我联系出版社,虽皆未成,但古道热肠,令人感动。

祖父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也是好朋友,不过谭其骧在上海,两人见面不多。有一年,好像是“文革”快结束时,谭先生由上海到北京开会,到家来看望祖父。那天他来时我印象很深,因为他不同于一般的来访。他一进门,就在院中大喊大叫:“颖明,我来了!颖明,我来了!”我从窗户往外看,只见这个“我”是一老头儿,身材适中,腿脚敏捷,嗓音洪亮,神情激动。祖父也赶快从里屋迎出来,两人相见甚欢。他们说话时,我在祖父的书房看书。书房与外面客厅用两个红帐子隔开。我偶一抬头,吓了一跳,原来谭先生站在帐子外头,只将一个脑袋伸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东张西望。见我抬头,还朝我笑,是有些顽皮的笑,尤其那一个脑袋夹在两个帐子之间的样子特别滑稽。我说:“您进来看吧。”他客气地说:“不用不用。”然后又返身和祖父谈天了。后来祖父说,谭其骧当年在北京常和祖父他们一群人聚会游乐,因为他性格外向急躁冲动,人送绰号“谭疯子”,他也不以为忤,欣然受之。只是除去这个圈里的朋友,别人是不知道的。不久,我就陪祖父、赵元方和几位硕果仅存的老人请谭其骧去吃饭,为他“洗尘”。饭桌上,谭先生高兴非常,讲了许多过去的事和老朋友的情况。

祖父还有一个青年时代非常要好的朋友,叫李述礼。大概为人古怪,人送其外号“老怪”。他们是北大同学,并一同在1926年参加了共产党。“四一二”之后,祖父的领导人被杀,他们这一支部的党员从此与上级失去联系。而李述礼则去了湖北,并先后担任过四县县委书记。祖父与我闲谈中说:“大约28年左右,一天,我正在屋看书,一个人进了咱们院,进了大叫大嚷我的名字。我一瞧,这人一身煤末子,脸上也全是,衣服破破烂烂,我心想我不认识这么个人呀。他再一叫我,原来是‘老怪’。他告诉我,他所在的四县党组织都被敌人破获了,他靠内线通知才跑掉。他坐运煤的车回到北京,想重新念书,去德国念德文,找我借些钱。以后他去德国学德语,和乔冠华同学。” “老怪”我也见过,但还是上小学时,祖父带我去香山休养,他和女儿来看我们,那时他已去了西安教书。他人不高,说话高腔大嗓,富有表情,笑声十分响亮。祖父60岁生日时,他托人从西安给祖父带了双象牙筷子,还刻上了祝愿的话。

如果说谭其骧在上海,李述礼住西安,离祖父更远而交情更深的当属牟润荪先生。牟润荪与祖父为辅仁大学同事,他学历史,是陈垣先生的高足,后来在香港教书。改革开放后来北京,头一件事就是看望祖父,祖父见了他也格外高兴,当即出去吃饭。牟润荪身材高大,魁梧健壮,脸膛红红的,一说话声音震耳朵,对我说:“我和你爷爷的交情那可深啦。他的事我全知道,我的事他也全知道。”说完还一阵“哈哈哈”。他是最早一届港澳地区的全国政协委员,常来北京开会。他每次来,都要给祖父带雪茄烟和外国酒,有时他到家时带来,有时我去他下榻的饭店取。他还要祖父写文章寄他,然后由他拿去发表。我记得祖父在香港写了纪念黄侃先生的文章,就是在他力促之下完成的。有意思的是,祖父有时不要他寄稿费,而是将稿费全买成当时国内见不到的外国雪茄,由他托人带来。我至今还记得牟先生几句话,“大陆人太穷了”,“改革开放好”,“你祖父的学问大,要继承”。祖父不爱写信,却惟与牟先生通信甚勤。几年功夫,家中就积有牟先生来信几十封之多,可见祖父的信也去得不少。这对祖父来说,是很难得的。

祖父一生性喜交游,且不拘一格,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友朋甚多。曾与祖父契阔谈宴的人,当不止以上,此仅就我所知,大略记之。这些过去的人与事,已是昨日星辰,过往云烟。正如启功先生在回忆他们旧游时所作一诗中描写的景象和感慨。诗云:

灯火长廊自一时,画船笛韵夜行迟。

月波荡漾流歌板,花气回环逼酒卮。

人际尽随红烛焰,客心常系绿杨丝。

如今西压桥边路,添得铿然杖一枝。

此诗有荡气回肠、捧腹大笑和深沉幽远三个境界。“灯火长廊”、“画船笛韵”、“月波荡漾”、“花气回环”极言雅集之盛、人生之乐。然而人生无定,岁月沧桑,昔年那些风华正茂的学者才人今已垂垂老矣,于是苍茫夜色中,便传来“咚咚”的拐棍顿地声。至此,令人粲然。然诗中于此实有深意。人生中美好的事物总是匆匆一瞬,也正因其匆匆一瞬而成其美好,故诗于表面的笑谑中隐含了真正的伤怀,这便是那种“天若有情天亦老”式的悲凉。

不过伤怀虽是伤怀,留恋尽管留恋,现在的人们也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细想,人生确如大江之水,在滚滚东逝中消解岁月,变换人间,永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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