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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间,人间在我

2010-04-07 15:17:00 来源:博览群书 ○莫枫 我有话说

出生于1930年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德高望重,乃现今华人知识界的耆宿,著作等身,百尺楼台之学问,积多年之功力,即便是寻常话语,亦潜蕴“正果修就”而睿智阅世的从容之气。全祖望《梨洲先生〈思旧录〉序》谓:“文章之事,不特藉山川之助,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可拿来瞻誉许倬云之言谈文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

代,从小见识各种非同寻常之人、非同寻常之事,眼界奇高,识力与技术自然也不同寻常。许倬云,在比自己小46岁的李怀宇面前,叙述生平,追怀朋好,杂糅见闻。谈话间,人事世事,犹如鱼跃鸢飞。一位是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一位是阅尽沧桑的老人,前者用心倾听,后者尽兴而谈,于是那些被过往的时间置于幽暗中的事物,由微明而逐渐鲜明,纷至沓来,葳蕤乃至馥郁。

许倬云的学思历程跨过了许多学科,包括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等。他说我不在乎做大师,我看见好的就拿,我一直是开放的,这是性格问题。特别是考古,许倬云有话曰:“我说句狂妄的话,在大陆我丢不了,到任何穷乡僻壤,只要有考古的单位在那里,我一进去准有饭吃。因为考古界的人都知道我,许多人和我是朋友。”若借用柏林的“刺猬与狐狸”之喻,许倬云就是那种知道许多事的狐狸型学者,兴趣广泛、读书博杂,治史也大气,扛得起大题目。断层切面,这是许倬云做学问的习惯,以文化系统、经济系统、社会系统、政治系统建立四面四角的立体型,将历史从时间线上切成段后,比较研究。历史永远在变,人间不变的事情就是变。许倬云认为,研究历史之人,所用方法各异,真正有价值的,是蕴藏在方法中那种不断探索前进的理智。即便是已享誉中外的《西周史》,许倬云也遗憾自己当时未论及大诸侯,而使该书没有和接下去的春秋史接轨。只是时过境迁,自己治学已不想回到古代,更关心现时的世界,最想写的是21世纪大转变的问题。

做通史研究,是治史学人普遍的心愿。许倬云70多岁,才做出一部类似通史的通俗著作《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开展与转折》,以世界为背景,不写政治、战争、制度、帝王将相,只写老百姓。狠了心,要大家明白,只有人类社会和个别的个人,具有真实的存在意义,国和族,及各种共同体,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实的存在。从近代学术史看,做叙述性通史的历史学家不多,寥寥几个,其中还有意识形态作祟,即便是钱穆,也有爱国主义史观限定。陈寅恪、傅斯年两位大师,一个因眼疾,一个因行政琐事缠身,皆未完成做通史的心愿。《万古江河》是许倬云抢在无人地带打下的活水井,等待后人继续打出一片天地来。但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这部通俗性的通史,有着巨大的意义,因为我们读了太多因意识形态宣传而布满迷津的历史,连最切近的半个世纪的历史,都是断节开裂的。

在自己安身立业的学术园辛勤耕耘之外,许倬云始终不失观察世界和判断世界的热情。留学芝加哥大学期间,一边接受严格的学术训练,一边热心参加民权活动,美国大选之时,和同学一起监督投票,到黑人社区解释他们的权利。中年砥砺,回到国民党一党专制的台湾,俗务纠缠,人心叵测,风波险恶,在台大历史系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这两大现代学术机构中,他既是行政健将,又是学术新星,心怀自由主义思想而身处极权体制,周旋应付之辛苦,一言难尽。40岁重去美国,致力于专业研究,心系台湾的民主开放,当《中国时报》和《联合报》不断扩大言论尺度,积极引入自由知识分子的文稿时,兴奋的许倬云,采取了一种有趣的投稿方式,半小时想好腹稿,再通过电话念给编辑,编辑回念文稿,改动几个字就上报。在台湾的开放时期,身在美国的他花了很大力气参与民主自由的舆论鼓吹工作,所作之文,编集成册,《依仗听江声》、《江渚候潮汐》、《江心现明月》、《江口望海潮》,几乎可以排列出台湾近代发展的线索。《中国时报》和《联合报》因其强大的新闻舆论监督力量,其领导人被邀至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做中常委,获得了发言权。而许倬云被人称为台湾改革的幕后推手。许倬云说,“我非常怀念那个时代。”

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匹兹堡大学名誉教授,是许倬云现在的名号。又因台湾《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生前之托,帮助南京大学推动高等研究院,现在三地奔走。许倬云说自己到50岁才把自己的爱国思想摆在一边,发愿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在抗战时期,中国人的爱国情绪是被日本人打出来的,后来的执政者一直想借此情绪的力道,巩固自己的政权,却拉扯出很多阴暗的故事。人间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历史往往在走完一步之后才警觉前一步的浅薄,没有一部完美的政治制度,可以保证一个国家每走一步都保证正确且充分正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自我期许,在许倬云身上很是浓厚。他到了晚年,毫无“游仙”之意,伊拉克战争、陈水扁事件、中国教育、民主自由,对周遭世界的事务,他不惮于表达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便没有全然的把握。

“从这个微型世界中,就像从一个典范中,他了解到什么才是整个人世间必不可少的东西。”这段话是阿伦特用来描述雅斯贝斯夫妇的。与孙曼丽的婚姻,也让许倬云有类似感受。他说,没有她,我不能过日子。世间何物似情浓,孙曼丽一辈子照顾丈夫,任劳任怨,张允和把她看做是“慧眼识英雄”的奇女子。在孙曼丽自己看来,则只是自己在爱一个人时做的事情。于人世间有一灵魂伴侣,相契相合,相濡以沫,在惊涛骇浪中,在暴风雨之夜,仍因相依相偎而拥有豪奢的喜悦。真挚而坚定的感情,往往可以带给一个人一生的宁静与欣悦。许倬云多次表达对自己爱人的感激,在人世有这样的感情基调,为学术的一生得以有坚实的步伐。

反省自己一辈子学术研究,许倬云给自己冠之以“旁观者”之名,终身残疾的他,从幼时见人奔跑跳跃、游戏玩耍,到目睹战火死亡而起悲苦之思,又及成年时见人于政治漩涡中挣扎彷徨至淹没于狂澜,人世的悲喜剧乃至小闹剧,在他眼前有洪波涌起之势,又有烟消云散之景,他则始终都如坐在一边的目击者而非亲历者。许倬云读北岛《青灯》有感作诗,其中一句是:人间在我,我在人间。耄耋之年,回顾述说生命史、学术历程,他少有筚路蓝缕、发凡起例的艰辛情愫,多的是对自己个人生命际遇的种种感恩,对人世和生命充满了敬畏与悲悯。

在公共空间言论较为活跃的人中,露才扬己,沉厚不足,刻峭寡合其实不谙世务,为数不少。能听到许倬云的声音,稳重、沉厚,为我辈之幸事。李怀宇大概是迷上了这样的声音,多次拜访许倬云,而终成此书。小辈拜访长辈,多作仰头探询状,不免多问这个那个你怎么看,欲借其智识,以助自己观察世界理解世情。李怀宇也有这个倾向,不过毕竟是中年之人,较为克制,备了功课问问题,小而精,意在起传承起合之功,使得许倬云能信马由缰,侃侃而谈而顺理成章。每一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部人生正剧。即便在浩漫的历史长河中,只如细浪微澜,自有其价值,无需旁人多加窥探。许倬云的这一部,也是如此。后生小子,热情寻探前辈耆宿的来路,感慨唏嘘过后,自己的世界还待自己去理解,自己的路仍然要往前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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