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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巴格达

2001-04-10 09:32:00 来源:书摘 唐师曾 我有话说

《重返巴格达》一书是唐师曾继《我钻进了金字塔》、《我从战场归来》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作者在海湾战争10周年之际拖着病重的身躯自费重返伊拉克,再次冒着生命危险去采访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伊拉克人民。与前两本书不同的是,本书更多地反映出深刻的人文关怀,呼吁消灭战争,保卫和平。
  
  


  
  2000年5月18日,我第五次前往巴格达,由于掏自家腰包,我选择最便宜的北京—莫斯科—安曼航线。为我送行的人都很为这条廉价航线的安全担忧。我故作镇静地重复麦克阿瑟1942年撤离菲律宾时的豪言壮语:“I shall return(我一定回来)!”
  
  凌晨2点,图-154跌跌撞撞地在安曼阿利亚国际机场俯冲降落。从机场进城,约旦司机趁月黑风高,开口就要35约第50美元,足足比该付的多一倍。
  
  1991年3月15日,我在发给新华社的《重返巴格达》一稿中,第一次把安曼—巴格达公路称作“死亡之路”,当时这一带谣言四起,霍乱、伤寒流行,我和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郑达庸、武官曹彭龄作为首批在海湾战争后重返巴格达的中国人,亲身领略了“死亡之路”。沿途,我们不断躲避弹坑、散兵游勇,慌乱中撞坏车门,由于轧上弹片而轮胎爆炸……死神的黑翼一次次掠过我们的头顶。
  
  从海湾战争到现在,伊拉克已经被封锁了10年,“死亡之路”始终是巴格达联系国际社会的惟一通道。10年来,仅在这条路上死于车祸的冤魂怨鬼就多达千人,其中包括泰国驻巴格达大使、印尼使馆一秘,还有斯里兰卡使馆官员一家四死五伤……多年来,许多国家请求联合国允许使节乘飞机出入伊拉克,可美国人却说:“谁让你们去巴格达的”
  
  1998年5月26日,中国驻伊拉克使馆一辆黑色GMC载着外交官从安曼驶往巴格达。在靠近约旦、伊拉克边境时两个轮胎突然爆炸,汽车以160公里的时速翻滚着冲向沙漠,车身扭曲成一团废铁。20分钟后,拥有沙漠独峰驼和效用直升机的约旦警察赶到现场。在“死亡之路”见多识广的约旦警察以专家的眼光朝破车一瞥,立即断定残骸里不会再有活人。他们用切割机分开车身,从扭曲的废铁中拖出6个血肉模糊的中国人……
  
  

  
  2000年5月20日上午8∶30,我们的GMC穿过上百辆油罐车组成的长龙,风雨飘摇地钻进巴格达。进城前,我们穿过5道由陆军、共和国卫队、民兵和安全警察设置的检查站。每遇检查,司机巴桑都骄傲地把各种证件递出去,用沙漠民族习惯的招摇方式说:“这是中国记者,是阿拉法特和卡扎菲的朋友。”
  
  我们下榻的曼苏尔(AL-MANSOUR)饭店位于巴格达市中心,濒临古老的底格里斯河。它和距此不远的拉希德饭店是巴格达两家最好的五星级饭店。海湾战争爆发前,我作为一个文明古国派驻另一个文明古国的摄影记者,几次试图靠近曼苏尔饭店、接触被囚的西方人质,都被荷枪实弹的共和国卫队挡回。人生无常,想不到10年过后,我旧地重游以游客身份入住戒备森严的曼苏尔饭店。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质,而是自愿穿越铁幕“打洋狗的肉包子”。
  
  曼苏尔饭店大堂门口至少等了20个黝黑的苏丹人,正张开血盆大口欢迎我这个肉包子。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向我的行李,就像东非草原上掠食的鬣狗。我一个人拎了一路的两只箱子,现在竟然需要6位身高腿长的黑大个抬着走。伊拉克作为富足的石油大国,多年来一直吸引着埃及、苏丹、也门、约旦、巴勒斯坦、巴基斯坦的廉价劳动力。持续战乱、封锁使巴格达游客锐减,偌大的巴格达已经很难见到我这样的荤腥。
  
  萧条的曼苏尔饭店标准间一夜90美元,可服务条件还不如中国云南边陲沧源、孟连的县级招待所。环视四周曾经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年久失修,已经失去昔日的浪漫光彩,就像一位落魄的贵妇人。电梯不灵、油漆剥落、地毯破损、灯光不全、电话失灵、冰箱内空空如也、卫生间马桶故障、水龙头锈迹斑斑、肥皂黑糊糊满是杂质、又硬又脏的毛巾早已毛了边……
  
  我踮着脚草草洗去满身臭汗,饥肠辘辘地从四层找到一层,才发现堂堂五星级饭店只有一层餐厅还勉强营业。一头撞进去,萨达姆画像明镜高悬,虎视眈眈注视着空荡荡的大厅。几十张台子人迹寥寥,坐着一帮面容紧张的外国人。我朝各位逐一打过招呼,知道有6位俄罗斯老毛子、两个日本鬼子、3位韩国人和4位中国同胞,都是铤而走险来发战争财的商人。
  
  这里名曰西餐,可整张桌子上连一副成套的刀叉都配不齐。早餐只有凉水、干面包、一小块奶酪、4块酸黄瓜和2片西红柿。我找服务生询问饭店内是否还有其他餐厅,回答说10年前有过意大利餐厅、中国餐厅……可所有的外国厨师都害怕轰炸,10年前就卷铺盖走人了,所以不存在换个餐厅的可能性。打开菜单,一日三餐只有那么几个菜走马灯般地移来换去。做法单调,原料可疑。好在我是个不讲吃喝的粗人,即使味同嚼蜡,也狼吞虎咽,而且心怀感念:这已经比海湾战争期间好多了。
  
  一觉睡到下午,我被沉重的敲门声吵醒,原来是文化新闻部的陪同到了。来人一共三位:前面略微秃顶的是新闻官穆罕默德,紧跟其后的是戴眼镜的哈迪德,走在最后的是司机塔米姆。这三位首先代表礼宾司长哈利德致欢迎词,说哈利德司长还保留着我10年前拍的照片,在此预祝我故地重游能有新的好作品问世。
  
  英语说得最好的穆罕默德是巴格达大学英语系毕业生,家中有一个老婆五个孩子,每月基本工资1万伊第,加上奖金、加班补助总共4万伊第。如果按海湾战争前的美元汇率,穆罕默德每月收入至少12万美元,可按时下汇率只有区区20美元。他一上来就自称陪过中国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说中国人豪爽慷慨,小费一出手就是100美元……穆罕默德刚满32岁,大概因为生活负担较重,所以面相颇老。以后我发现穆罕默德胆小怕事,但工作努力。10年来,伊拉克通讯设施已经被多国部队轰炸殆尽,由于联合国严禁伊拉克进口现代通讯设备,所以巴格达不仅没有无线手机,而且连司空见惯的程控电话都没有。整座城市只有时断时停的老式脉冲电话,靠人工插线的老式交换机勉强工作。连我住的五星级曼苏尔饭店也无法直拨当地市内电话,每次有事都得先要饭店总机,再由总机按先后次序排着队往外打,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每遇这种情况我都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把面前的破电话砸了。而穆罕默德却都能平心静气,守着毫无希望的破电话耐心地拨下去,实在不行就跑步赶回街对面的文化新闻部,直接带口信和有关部门协商,工作十分认真。由于生活拮据,穆罕默德上下班都坐公共汽车,只有偶尔特殊情况才敢“打的”,所以总是显得疲惫不堪。
  
  戴眼镜的哈迪德轮廓分明目光犀利,生活水平明显高于另外两位,优雅细长的手指得意地玩弄着奔驰钥匙。他对中国存有偏见,总抱怨中国只会投弃权票,还说中国缺少新闻自由。我不得不纠正他的说法:中国不是“只会投弃权票”,“而是五大常任理事国中惟一对所有武力解决方案持弃权立场的国家”。说到自由,中国改革开放20年,中国公民出国旅游的人数比伊拉克全国人口还要多。我这次来伊拉克就纯粹是个人自由行为,我自由发表的各种看法还将自由出现在各种自由的媒介上。我客气地告诉哈迪德先生:可能是伊拉克被封锁久了,所以哈迪德先生对外界尽知的事情缺乏了解。说到这儿我想起10年前路过约旦,新华社安曼分社记者杨立勤向我抱怨全安曼分社三对夫妻忙活一年,才有3条新华社消息在约旦报纸刊登。10年过去,看来这种令人沮丧的现状似乎改进不大。
  
  司机塔米姆开一辆白色雪佛莱,是北部库尔德人,原来在共和国卫队当兵,后来复员到外交部礼宾车队当司机。塔米姆没上过什么学,英语表达很吃力,说话时东张西望目无定睛。他在部队时给首长开车,复员后继续给特权人士开车,所以满脑子都是破坏法规的特权思想,这辈子没学过什么好东西。他开车霸道,总是抖抖擞擞表现自己的优越感,从不遵守交通规则。对挡他路的车总要故意猛别两下,再在人家前面急刹车,显示自己汽车上的“国宾34号”字样,还指着人家鼻子大骂一通。令我恼火的是他几乎天天迟到,而且把理由全归罪到美国身上,说因为美国封锁了汽车配件才使他的老爷车经常抛锚。塔米姆显然不喜欢背景优越的哈迪德,他几次向我暗示哈迪德有其他背景,说哈迪德是“有肩章的军官”。还指给我看哈迪德停在椰枣树下的本田车,说哈迪德每天都在小本上详细记录我的所有言行。
  
  我一直把伊拉克人当朋友对待,在当今世界上能够被称作朋友的人还真不多。首先伊拉克人粗犷、豪爽、侠肝义胆的民族性格就与我不谋而合,伊拉克女人的温柔贤淑更令我心仪已久。由于都是文明古国,所以相通之处很多。自1958年建交以来,两国反帝、反修相互支持,伊拉克蜜枣就是那时候传进来的。此外两国尽管不在同一地理区域,但历史发展过程惊人地相似,因而两个民族的价值判断趋向接近。作为一个骄傲的古老民族,伊拉克特别喜欢沉浸在值得夸耀的回忆里,习惯把自己当做世界中心。巴格达作为千年古都,以战争、胜利日命名的建筑物到处可见。比如卡迪西亚广场名称来自战胜波斯人的卡迪西亚大战,七一四大桥源于1958年7月14日推翻国王建立共和国……而更多的建筑物则直接以萨达姆命名,如萨达姆医院、萨达姆机场、萨达姆桥、萨达姆村、萨达姆城……
  
  巴格达还有一些以历史人物命名的街道和建筑,如海湾战争前扣押西方人质的曼苏尔饭店、海湾战争期间专供外国记者停留的拉希德饭店,都以伊拉克历史上的著名国王命名。10年前海湾战争爆发时,拉希德是专门接待西方记者的指定饭店,各国的亡命记者都集中于此,向世界各地报道海湾战争。如今我故地重游第五次重返巴格达,兴奋中努力辨认当年熟悉的遗迹:厕所、餐厅、拉希德门口喷水的跳舞小人、没收我相机的岗楼……可惜除了玻璃上预防轰炸的“米”字防空条,其他早已物是人非看不出任何的痕迹。以往生机勃勃的老一代革命家悄然逝去,一批陌生的新青年又开始津津有味地重复革命先烈的未竟之业。
  
  为了表示对海湾战争的仇恨,拉希德饭店把“战争罪魁”——乔治·布什的头像镶嵌在大堂入口的水磨石地板上,下有一行英文字:“布什有罪。”这幅画像做得很大,正好撑足一扇门,任何进出这家饭店的客人都不得不踩着乔治·布什的大脸才能通过,以此发泄对布什总统“发动侵略战争”的切骨之恨。1993年1月17日,海湾战争爆发两周年纪念日,美国空军再次袭击“巴格达以南16英里的伊拉克核工厂”。结果一枚“战斧”巡航导弹偏离目标,“误炸”拉希德饭店,当场炸死一名妇女,炸伤十余人,其中一位强壮无比的德国记者被炸个满脸花。炸弹残片上的“加利福尼亚制造”再次激怒走投无路的巴格达人,无数老百姓涌向拉希德饭店狠踏布什总统的老脸。
  
  几年来我每次进出拉希德饭店都尽量避免踩着布什总统,这倒不是我嫌贫爱富喜欢乔治·布什,而是小时候见到过太多的“把某某打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总觉得这一切都滑稽得不堪回首。想不到时光发展到2000年,这种永世不得翻身的做法在有7000年文明史的伊拉克仍然很时兴。
  
  海湾战争10年来,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记者、游客来去匆匆,布什总统始终仰面朝天龇牙咧嘴,任四山五岳的宾客蹂躏,这使所有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伊拉克人十分满足。每天清晨,都有一个清洁工准时来给布什洗脸,目的是让客人更容易看清这张老脸,选择最解气的部位下脚。
  
  当我这只疲惫的野鸭子结束一天的采访、精疲力竭地回到住处时,再次发现古老文明和现实生活间的巨大差距。曼苏尔饭店大堂里一大帮异香扑鼻的妖艳女郎正簇拥在威严的曼苏尔塑像前,淫声浪语、热力逼人,“10美元就让你干一次”能把保守的阿拉伯妇女逼上开放搞活的市场经济,全仗海湾战争的“累累神力”。难怪《纽约时报》白宫主笔麦克·凯利在《殉难日》一书中把巴格达称作“世界上最廉价的卖淫场所”。假若当年修建巴格达城的曼苏尔大王黄泉有知,非得一口气憋得再死一次不可。
  
  

  
  一位被称为“海达妈妈”的老妇人一袭黑衣,闪亮的金项链上挂着一个小镜框,镶着10年前她和儿子海达的合影。想不到眼前这位衣着肮脏、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就是照片上那位满脸灿烂的美少妇。陪同穆罕默德介绍:在美国的这次“误炸”中,海达妈妈失去了9个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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