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这个农业社会的国家，传统地厌恶“旅行”这件事，虽说太史公以行万里路来充实他的生活经验，一般的格言，却是“外边金窠银窠，不如家里草窠”，“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不愿意出门旅行的。想起了吉卜赛人经年终生从这处到那边，天涯海角，过着流浪的生活，连一星期的安居都不愿意，真是人心不同，形成一种太明显的对比。
我还记得第一回出远门，那时的出远门，不过是到四百华里外的省城；现在看来，那是“近”得可笑的“远门”。我的妈妈，算是最开通的，并不含着两包眼泪送我，只是嘱咐我：出门不要像哑子一样，见人要晓得打招呼。怎么招呼呢？就有着一连串的应酬话：尊姓大名？贵处哪方？尊庚若干？在哪里得意？———当时牢牢记在心头，有机会就原版使用，不差分毫。久而久之，才明白太近于调查底细或有意攀亲的办法，别人也还这么甩过来的。又经过了许久，听了别方面的教训，才知道请教“尊庚”，乃欧美人之大忌；而英国人也最不欢喜别人问他的住所和在哪里得意的。原来那套应酬秘本，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再到了后来，才知道小姐们，“十七”了八年，“十八”了七年，问她的年庚，乃是最犯忌的，这样总算学到了一个“乖”；志于旅行的，正不妨守口如瓶，像哑子一样的。
在长程旅行中，即如航海飘洋，同轮远旅，或是搭上了百千里的联运车，或是搭上了帆船，溯江上驶，总有十天半月的结伴偕行；彼此终究不甘寂寞，交谈起来了。不像英国人那么城府很深；一见如故，无所不谈，也是常事。如若攀出了一点同乡、同学或同宗的分儿，或是远远的亲戚，世交关系，更是谈得拢来了。眼前的题材，诸如三次大战、朝鲜和谈、原子弹、喷射机、香港、大陆、台湾……一圈之中，很快成为海德公园。在这些大题目上，很容易取得一致的模模糊糊的结论，这样，更有点近于海德公园。倒是谈到一些细微的节目，意见便非常分歧。譬如张三说绍兴戏不行，李四会以绍兴人的身份来辩护一番，说流行的绍兴戏乃是嵊县戏，不是绍兴戏。他说：“正牌的绍兴戏，你没见过，那位唱老生的吴昌顺，就跟谭鑫培那样高明！”边上恰好一位嵊戏迷的王二，会独标异议，说：“嵊戏处处流行，题材新鲜，绍兴戏那么守旧，有什么好看”于是一室嚣然，争不出结论来。其他，一谈到各地的小吃，女人的时装，或者谈到辣菜何处第一问题，更是群言庞杂，即孔圣人复生，也定不出是非来了。好在船靠码头车到站，各自分飞；那一番争议，也就和花生瓜子壳一般扫入粪箕中去，烟消雾散，不必称兵结党来坚持到底的。
我也曾尝试着，沉默静处一壁，脱身事外，领略群生议论，此时别有会心。人，也和孔雀差不多，爱在别人面前，炫耀它自己的尾巴的。旅途之中，有人夸耀他自己的家世，有人标榜自己的交游，有人显暴自己的阅历，“昭告天下，咸使闻之”的心理，说穿来也颇有趣。有一位酒客，他每天要喝八斤高粱酒，也就是一个英雄，有着拿破仑那么的气概。他笑容满面地说：“这瓶酒，我一下喝得完”可奈他没有钱，买不起下酒的菜，连我也觉得有些儿歉然。我自幼听过“逢人只说三分话”的训条，旅途所得，似乎该把这训条修正一个字，是“逢人只听三分话”，形形色色的自夸自耀，折扣一定很大的！
旅行的另一句箴言，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出外要靠朋友，那是天经地义。即以英国人那样落落难合，彼此从来不通姓名，而别人下车，提不起箱子，必得帮助一臂，他自己卷不成铺盖，别人也欣然相助，自无疑义。问题却在靠怎样的朋友与靠朋友靠到怎么一个程度。萍水相逢，即便肝胆相照，就要焚香点烛，结拜为兄弟，虽说，杨雄结识一个好兄弟石秀，无论如何，总有点太冒失了。石秀有拼命三郎之称；这样的朋友，定要管别人的妻子，不许她耐不住三更欲火，偷上了和尚，定要捉奸捉双，大闹翠屏山，也未免太那个了。何况翠屏山未闹以前，虽说是结拜的兄弟，杨雄依旧把他当做萍水相逢的朋友看待，并未肝胆相照。过于替人拼命，大可不必。韩退之说得好：“义者宜也”，“义”是靠朋友之道，“宜”即是要靠得有分寸。“出门的人，谁是顶着房子走的？”借宿一宵，供给茶饭，明朝分手，道谢而别，帮忙到如此程度，靠人到如此程度，彼此恰到好处，最为得体。到了母病要员外来延医调理，打扰了兼旬一月，就已超过了“靠”的程度，成为受人之恩，受恩必报，所以要把十八般武艺传授给员外的儿子史进，使他成材，才算了却一场心事的。
至于靠怎样的朋友？此话也不容易说。江湖上流氓、拐子、扒手、劫盗，到处都有，我们自己又不是天下闻名的及时雨宋江，自难望别人另眼相看，那就靠自己双眼，善自选择。大概过于热情的人，把天下事看得十分容易，自必轻于然诺；这样的人，没有担当责任的决心；得了他的口头允许，不必十分高兴；万一依靠不牢，也毋须十分怨望。那些手面很大的人，他有所布施，定必有所需求；这类人心计很深很长，如有所施，而得不到他所期望的成果，其人会发狠心，作毒辣的报复的，你要靠他，你莫想空占便宜。还有一种人，落落难合，不会轻易和人招呼，可是他重于然诺，说到就做到，“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许这样的人，最可依靠，最有担当的。
人，原是灵肉矛盾自我冲突的动物，他排外敌视；他又爱群好友，他坦白天真，他孤僻静处，却又爱热闹，旅行使我们认识了“人”及其“灵魂”。
（摘自《万里行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２０００年７月版，定价：２５.００元。社址：北京美术馆东街２２号，邮编：１０００１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