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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白头人

2001-05-10 09:32:00 来源:书摘 袁鹰 我有话说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近年常常吟味司空曙这两句诗。它曾被诗评家赞誉为情景交融的典范之作,10个字烘托出飘零的感喟和老境的凄清。这首以赠人为题的五律其余六句都平平,惟有这一联看似淡淡写来却经过精雕细刻凝成一幅画面:窗外潇潇秋雨,吹打着黄叶纷纷脱落的枯树,窗内一灯如豆,静坐着一个或一双白发苍苍的老人,咀嚼如烟如梦的年华。
  
  在欣赏者眼中,这里也许蕴含着几分宁静,几分寂寞,也许还有几分温馨。但是从历史风雨中走过来的人,坐在灯下沉思,几十年岁月的步履,如此低迷而沉重。世事沧桑,是非成败,都像江水缓缓流逝;人情冷暖,酸甜苦辣,一次次涌上心头。想起年轻时写文章,爱引用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词句,其实那时候体会到的不过是生活艰难,精神苦闷,哪懂得多少人生滋味,多少有点无病呻吟。到而今真的识尽愁滋味,略一回首,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依然那样鲜活、清晰,委实无法轻快,无法悠闲,更无法“欲说还休”的。
  
  多少堪称英才俊彦的师友,多少曾经朝夕过从的故人,一个个远去了,留下的仅仅是音容笑貌的再现吗仅仅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惆怅吗近些年来,每当收到一份讣告,听到一个噩耗,先是惊愕,接着就引起一番感慨,有时竟抑制不住潸然泪下。这种时候,老伴儿在伤感之余,总要劝慰几句:自然法则是不可抗拒的,都到了这个年龄,又都有病,不能说不正常了。她的意思我明白,怕我触景伤怀。我倒不是联想自己会如何如何,生死本是寻常事,只是觉得他们本不该走得这么早,这么突然。他们之中许多人是我同辈、同龄人,有的比我年轻,还是满头青丝黑发,满腔壮志豪情,突然竟成为折断了凌空羽翮的雄鹰。
  
  如果他们不曾在一次次风暴中遭逢厄运,戴着一顶顶荆冠,流徙江湖,辗转沟壑,以致弄得心劳神瘁,百病缠身,他们不是完全可以干自己的事业,写自己的作品,在书斋里潜心著述,直到从容安详地远行吗如果没有那应该诅咒的黑色的10年,许多人会抛却钟情的一切,抛却家庭儿女,毅然决然地匆忙离去吗恶风刚起时,我的师友中,就有儒雅温文、才华横溢的老报人、历史学家邓拓,风华正茂、下笔如神的文艺评论家、杂文家陈笑雨马铁丁,横遭诬陷凌辱,轻易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老伴儿的一位好友、好领导,40年代同反动官僚家庭决裂投身革命,50年代又同被错戴“右派”帽子的丈夫“划清界限”的女共产党员陈琏,同样不堪诬陷凌辱,毅然从上海一座高楼纵身一跃而下。还有许多熟识的人,先先后后,大多都想到“士可杀而不可辱”那句古训,在举世滔滔、无可理喻之际,都只能用死来抗击暴虐,保全自己的清白名声。如果没有那10年,许多正直、善良的人绝不会在突如其来的狂风恶浪中无可抗拒地被淹没的。
  
  自然,历史绝不可能有“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是不存在的。如果每一个“如果”都是事实,那还成为历史吗?
  
  多少不堪回首又不能不回首的往事都化作云烟飘逝了,留下的仅仅是欢乐时光的追忆吗人都有一种惰性或劣根性,不仅不愿意正视过去,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做一些粉饰和回避,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总爱定格在最美好的一刻,而不敢去看一看那些苦涩的、难堪的、甚至血淋淋的情景。其实,那是回避不了的,粉饰更是徒劳。纷纷扬扬、五光十色、眼花缭乱的日子过去了,留下来的应该是冷却后的思考,是懵懂后的憬悟。20年前,巴金老人就在我们前面做出表率,他凭着正义和良知,凭着对祖国和人民的挚爱,冷峻地正视现实,也无情地剖析自己。在150篇《随想录》里,他一次又一次拷问自己已经受到严重创伤的灵魂,大声疾呼要从那黑色的10年中吸取教训,千万不能让那旷世悲剧重演。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情意殷殷,几乎是垂涕而道,痛切陈词。我们报社的老上级李庄几年前曾经对我说过,退下来的这些年,他一直在“闭门思过”。所谓“过”,一是过失的“过”,二是过去的“过”。他说,很需要冷静想想自己几十年中有些什么过失和失误,说过些什么昧心之论,干过些什么违心之事,而这些“过”又是从何而来谁应该负主要责任有些什么历史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类的话,不能只是对别人讲,当事者自己不该认真回顾、不该引以为戒吗他讲得严肃而认真,一如他的为人。果然,近几年来,就陆续读到他写的不少文章和30多万字记叙大半生经历的《难得清醒》。他在“前言”中解释道:“这本书的书名,概括了我相当长时间的精神状态:不清醒,难得清醒……有些事情开始清醒,有些事情还未完全清醒。有生之年我还想继续努力,求得进一步清醒。”从不清醒到清醒,表现了一个老革命家的历史责任感和唯物主义光芒。古人说:“行年五十,当知四十九年之非。”我也早过了“知非”之年。“闭门思过”,回顾来时路,需要想、值得思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反思并不完全是轻松愉快的事。严肃的、深刻的反思,必定伴随自责的痛楚。审视、剖析自己灵魂、思想和感情中已经同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抛弃其中一部分,不痛楚是不可能的。然而,一颗为正义、良知和忧患意识驱使着的心灵,无法拒绝这种痛楚。前两年曾经读过青年女作家叶弥的中篇小说《成长如蜕》,她细致地写了一个满腔抱负而又不合时宜的青年如何从理想主义还原为务实而世俗的缓慢、沉重的过程。作家写道:“阻碍他成长的因素多而复杂,因此,他的成长就不可能是某时某刻的‘顿悟’,必定如动物蜕壳一般难受而迟缓。”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比起女作家笔下80年代的青年人,我们这些进入老年的人蜕壳过程更加难受,更加沉重,更加迟缓。有的人蜕掉了一层层的壳,得到了解脱,得到了自由;有的人正处于蜕壳的过程中,我就是其中之一。灯下细细思量过去的几十年岁月,像翻检一部饱含酸甜苦辣的大书,自然也有耳聪目明的时候,有崇高的理想和虔诚的信仰,有献身的热情和不懈的追求;更多的却是似懂非懂,似是而非,自以为清醒实际是迷茫,龙种和跳蚤不分,真理与谬误不辨。十年炼狱的洗礼,好像略为清楚一些,但是懵懂的仍然不少。我一直在努力蜕壳,努力革除思想观念和灵魂深处那些同历史过程不相适应的旧意识残余,绝不愿像有的人那样至今仍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紧裹在壳内,不愿意丢掉那裹了几十年的硬壳,成为20世纪的套中人,或许还将带着它走入新的世纪。
  
  雨中黄叶,腐烂了又复渗进泥土,成为来年新枝新叶的丰富营养,它的生命以新的形式循环延续。白头老人灯下怀旧反思,如春蚕吐丝,化为锦绣,给人以启迪、智慧和美感。这样看来,“灯下白头人”未尝不可以说是人生长途上一道别致的风景,一番清新的境界。从青春年少到鬓发如霜,也恰如王国维所形容并且不断为人激赏与引述的做学问干事业三种境界中的后两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知道自己在未来有限的时日里能不能达到那第三种境界,如同有些走在前面的人那样,带着满身伤痕至今仍孜孜无怨无悔地前行,我对他们充满崇敬,尚不可企及。人生百年间,“从俗浮沉,与时俯仰”,转眼都成明日黄花。尽管已经到黄昏时分,漫漫长路,还得继续上下求索。我不敢奢言什么“超越自我”之类的话头,只求能够多保持几分清醒。“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也是一种清醒。感受着古代哲人这种执著豁达的襟怀,推窗遥望浩渺幽邃的星空,顿觉心平如水。
  
  (摘自《人民文学》200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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