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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书》梗概

2001-05-10 09:32:00 来源:书摘 张炜原著 晓赵缩写 我有话说

张炜,男,汉族,1956年11月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山东省栖霞市。现为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等。
  
  在试着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史珂就知道自己会多么孤单。他可怜自己。如今走在通往衰老的路上,害怕孤单了。四年前走出京城,凡能携走的杂七杂八他都带回来了。这儿是他的出生地,他就呆在这儿了。京城太喧闹,一辈子都太喧闹。叶落归根吧。老友们为他惋惜:今后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他笑而不答,只顾收拾东西。其实京城已经没了亲人,早就没了。而在故土,他至少还有一位侄子呢。离京前一年他去了一趟美国,哥哥史铭在那里定居。他一说自己的打算史铭马上赞同:回老家吧,京城有什么好呆的。你回去,史东宾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
  
  史东宾是史铭与前妻之子。正如史铭所料,侄子对归来的叔父处处殷勤。史珂并不喜欢这样,因为他知道殷勤这种东西不能持久。果然,一年之后他就不得不从侄儿家搬走了,搬到海边的一所孤屋中。屋子建在河湾一带的防风林中,原属祖产,早已破损不堪。侄儿当时一边咕哝“简直是疯了”,一边抓起手机呜呜哇哇一阵。只几天时间,他手下的人就把一个陋屋修好,把老人请了进去。
  
  真正是傍海而居。突然而至的沉寂中,史珂知道有什么新东西要开始了。这年头无边的时髦围逼过来,新东西却不多。他欣喜四顾,觉得崭新的时间正从脚下滋生。好好回忆的日子来到了。它在京城没有,在浅山市侄儿的家中也没有。市区与河湾之间有两个村落,所以这儿偶尔有人捕鱼采菇。这些人并不妨碍回忆。他刚刚与之对应几句,他们立即惊呼:“京腔儿”史珂心头一动。他已经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努力操练故语,总是毫不留情翦除儿化音,最大限度减少卷舌动作,可最终还是被人指认。这很像在京城的情景——当年无论怎么用力,人家一侧耳朵就明明白白。一个主要元音的轻微卷舌处理不当,外地人身份即暴露无疑。融于京城的急切和苦恼一直伴随,直到今天,直到全部努力戛然而止——一种逆向过程却刚刚开始。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含辛茹苦消除自己的声音标记,真是生之烦恼啊。相互熟悉一些了,对方难免要询问做些什么啊妻子儿女啊。只能沉默。好像多年来第一遭面对这样的问题:40余年置身于一个显赫的学术机构,却没有一本著作。妻子已经辞世;儿女,没有。他的脑际倏然闪过一位西方诗人哀伤的句子:“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我虽已年过四十九岁/却无儿无女,两手空空,仅有书一本。”这诗用在自己身上还需几处改动:改年龄;“仅”改为“没”。这一改何等了得。他闭上眼睛。自己一辈子都是个旁观者,一辈子都在看、看。我的无用的人生啊。
  
  林中孤屋的无眠之夜,时钟的嘀嗒像在提醒自己身处荒凉。这是属于自己的时间,该做点什么了。读书,回想,而且要有笔记———说不定最后也会凑成“书一本”。午夜闪过一个美好的面容。“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一句出口,自觉热泪涌出,摸了摸脸上却是干的。
  
  独居不久,他得知离河湾不远还有另一位老人:油库看守。一种特别的欣悦在心底漫开……后来的结识却令人失望。原来那人是一个被抛弃者,所谓的“刑满释放分子”。而且服刑的原因属于流氓罪,情节特别严重,在监狱几进几出。当地人都不愿接近这座大屋。丛林阴气很重,到处生满苔藓,猫头鹰大白天呼叫。因为那人犯罪的性质,他的妻子已经多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了他。惟一的女儿与母亲同心同德,从不走近父亲一步,直到一年前他患了中风,高大的身躯轰然扑地,女儿才开始出现在那座大屋里。
  
  史珂就是在病人大致能够自理的时候迈进门坎的。他发现这个油库看守简直是个巨人,仪表堂堂,有一双热情逼人的大眼,额上的几绺银发火焰一样飘动。他一见了史珂就哈哈大笑,声震屋梁,只一会儿工夫就与来客相熟得不得了。日子长了,史珂从这豪爽中感到的却是深长的寂寥。他叫师麟,南方人,曾是一位立过战功的军人。“我正经有几个战友呢”师麟咧着大嘴。他让史珂干脆直呼自己的外号得了:鲈鱼他的大眼乜斜着,“了不起的一种鱼啊,鱼类图谱上说它‘口大,下颌突出;银灰色,背和鳍有小黑斑。栖息于近海———性凶猛’”
  
  史珂的妻子生来就有外号,她叫肖紫薇,字面上足够雅致,想不到却隐下一个滑稽的谐音:小刺猬。他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这样叫着,即便在激烈争吵时也不例外。只有一段特别的时光他舍弃了这个称谓,那时他的心破碎了。史珂永远不愿回想那些日子。比较起一生中的这段遭遇,其他困苦磨难简直算不了什么。他在内心深处一直忍着,忍着没有离开京城。当时如果说出这个想法准会吓人一跳:疯了吗?一个人要奋斗多久才能跨进这个“中心”是的。可忍着也是真的。早就该走了。
  
  起来多轻快。可惜不被理解。有人,即那些厉害的角色捏着他刚写的几页纸抖来抖去,啪一下压在桌上,呵斥道:“你是怎么搞的一点火药味儿都没有算了,你就别写了”于是他就不写了。“小刺猬”说:“少写少招祸。”但祸是劫数,是必定遭遇之物。记得是四十周岁的第四个月份,正所谓青黄不接的季节,他被带走了。
  
  鲈鱼一生见过多少可爱的、完美无缺的女性。为了她们,他算得上勇敢无私,差不多舍弃了一切。
  
  其实当时他差一点吐出一句:“我的一些主要案情,大半是在老房东那儿发生的……”女审查者的面容和语气将他带入了诚实恳切的思绪中,他一感动就差一点倾吐了一切。还好,在最后的一刻他总算克制住了冲动。
  
  当时的条件就是如此,七八个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倒头便睡,极少失眠。他曾与战地医护人员文工团员赶过几百里的长路,那时每个人都喜欢他这个乐观风趣的人。夜间睡在老房东烧得热乎乎的大炕上,男女挤在一起,疲惫战胜了一切。可是他还记得一次午夜醒来:身侧就有一个齐耳短发的女文工团员,这小姑娘只要不闭眼睛就要蹦要唱,人送外号“柳莺”。白天她用小拳头捣过他的胸部,此刻睡着了,一张小圆脸猫似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动一动。他盯着她多皱的嘴唇,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竟没醒,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他那一刻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孩更可爱的人了,一双手急得乱抖。她醒了,惊恐的目光盯住他,嘴张得很大却没有出声。她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的全是乞求。
  
  事实上就是这样,他铸成大错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战争年代包括建国初期,再就是后来的和平时期。前一个阶段也可以简单称之为“老房东时期”,这个时期延续的时间很长,以至于直到晚年睡到自己家的床上,半夜醒来还要摸索着寻找大通铺上的人。因为这个时期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的这个习惯只有妻子一清二楚。妻子后来悔恨不已,感到嫁给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人是个错误时,已经太晚。半夜,每当她看到男人拖着个赤裸的巨人躯体在床上爬来爬去,就知道他又在半睡半醒地寻找大通铺上的伙伴了,于是立刻拧他的屁股一下。
  
  鲈鱼结婚不久就认识到:这场人人羡慕的婚姻将毁掉所有。看看“婚”字就知道:这真是女人让男人发了昏啊而妻子恰恰对这个字有相反的解释:只有女人发了昏才会嫁给男人不管怎么说,悲剧要开始了。爱情这个东西一旦来临就把理性赶得远远的,所以谁也难保对爱情永不后悔。一念之差,什么烦恼都来了。他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陷进去的,在当年竟会丢失原则,做下结婚的蠢事。
  
  鲈鱼对自己经历中的某些部分守口如瓶。有一年他领一帮畜牧专业的实习生到乡下整整呆了两月。大学生有男有女,一个个心气很高,令他个个喜欢。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与老乡在一起,与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在一起。暖煦煦的春夜睡不着,他像当年的老房东查铺那样,半夜醒来去男生和女生通铺一一看过。在女生们轻微的鼾声里,他觉得这个世界溢满醉意。有一个女生的脚伸到了被子外,他想揪揪被角盖住,可是一抬手就疼惜起来。那个女生在抚摸中没有半点惊慌,只是欠起身子看个究竟,然后重新睡去。他吻过了她的膝部,止不住爱抚。这样一连两夜。白天他试图辨认那个慷慨的女生,想不到困难到了极点:她们全都一样,一律叫他“副所长”。第三天夜里,他仍旧在那个时刻那个铺位上寻找,想不到刚一伸手就有人大喊一声,随即灯也拉亮了。
  
  他一辈子都认为:肯定是她们不得已调换了铺位,那儿睡了另一个姑娘,而绝非对方背叛了自己———记忆中从未有人出卖过他这下完了,很快来人把他从乡下实习点调走,而且第一个关口是押到就近的一个公安警点,没问上三五句就戴上了手铐。“这简直是胡闹了,你们搞错了吧?”他喊了一句,把沉甸甸的铐子往桌上一砸。一个胖子笑眯眯的:“是你搞错了,老乡,那是人家县长闺女呢”原来这个胖子也是南方人。而且多么不巧:县长的女儿,这就是她冷酷无情和大惊小怪的全部理由吗?
  
  这个事件的结局是行政拘留十五天,属于当时极为轻淡的处罚,其原因是上边有人为他说情。最大的受害者是妻子胡春旖,她差不多死去活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会这等卑劣无耻。在他离开的日子她只想一件事:如果他承认这是真的,那么离婚就是必然。
  
  史珂一生都不会忘记新婚之夜的饥饿。他觉得数不清的嘴在撕扯肠胃,他打开所有抽屉寻找吃物。没有,没有一块饼干或一点馒头渣屑。肖紫薇忍住了没说一个饿字,披上衣服为丈夫去取手提包中的一块糖果。找遍了所有隐匿之地,没有。可是她记得白天随手放在了提包中。她哭了,同样没有声音。直过了半个时辰,肖紫薇想到了换下的衣服。她终于从衣服内侧口袋取到了糖果。
  
  婚后三年多的时光一闪而过,史珂夫妇没有孩子。他们努力过,所以问心无愧。生育失败的原因一半因为饥饿,一半则因为奇特的作息制度:他几乎总是与妻子轮换上床。他们许久以后还为这三年的荒疏而痛悔。这是多么珍贵的三年,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三年之后就没有时间了———没有足够的时间上床了。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下乡,最后又是意想不到的变动。总之他们都忙得团团转,在同一张床上躺的时间真是屈指可数。这真是耸人听闻的婚姻史,只可惜毫无夸张,一切都是真的。谁没有在一阵阵饥饿的眩晕中伏上婚床,谁就不会对这一点有起码的理解。尽管如此,在最后的一段共同岁月中,史珂与妻子回忆往昔,仍然对那个时代的怀念多于谴责。他们作为饱读之士总算深明大义,回顾历史常要发出一串难以抑制的惊叹:那个时代一口气出了多少伟大的人。
  
  即便最美好的婚姻也难免要由一些奇怪的东西组成,如两人断断续续的思念、捉迷藏般的分分离离,再如一点猜嫉、许多的不满足,它们带来的痛苦;甚至还有过分盈足引起的愤慨,有稍纵即逝的某种机缘的丧失。婚后最缠绵的三年一晃而过,原以为夫唱妇随的大好时光无边无际,他们还有个隐约的期待:准备在以后的岁月里大肆缠绵。他们过早许下白发时期的浪漫,抒发各自的豪志———到那时自己的爱力不是衰萎,而是成倍增长。三年后饥饿消失,分离开始。研究所已经分批遣派研究人员去边远农村劳动调研,第二批离京的名单中就有史珂。
  
  史珂最怕回想的就是那个大风雨之夜。这令他心上流血。经过了那个夜晚,他想自己再也不会原谅谁了———后来的岁月却恰恰相反,时间证明他最不能宽恕的一个人正是自己……那天是中秋节,史珂几个人已经在100里外的郊区农场苦熬了三个月,这天有幸被允许回家团聚。他们徒步跋涉了50多里,进城时又下起了雨。史珂一路上都默念着:“小刺猬小刺猬”
  
  史珂满身泥水扑到了自家小门上。他一颗心擂得发疼,敲门的手轻得像抚摸。门开了,肖紫薇尖叫一声,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他的泥水沾了她一身,他们不顾一切地簇拥。“我真想不到想不到”她欢叫,准备吃的东西,要出去买月饼。他阻止了她,让她暂停一切。他只是抱着她。史珂用力忍住才没有流出泪来,他发现妻子在中秋之夜美到了极致:真正的美原来是经久的、难以摧残的。他预感到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都贮备了成吨的语言。但他不愿让中秋之夜这一餐草草结束。正这时,突然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像闷雷———不,是重重的击门声。史珂的筷子掉了,肖紫薇站起的一刻脸色熬白……她不得不去开门。
  
  三个黝黑的男人身穿连帽雨衣站在门口,雨水淌了一地。两人戴了眼镜,另一个是那个得志的小胡子。史珂马上认出他们都是“小组”的人。“怎么了?”一个眼镜问。肖紫薇嗫嚅:“史珂……回来过节。”眼镜拍桌子:“那也要报告”史珂解释:“这是农场领导批准的,让我们放三天假。”眼镜一咧嘴露出了一颗锃亮的金牙:“农场领导?他们说话做数吗?你立刻给我返回农场,逾时不归,按逃离规定处罚”肖紫薇转身看小胡子,小胡子脸上泛出铁青色。她几乎在向他一个人恳求:“看在……面上,就让史珂过了夜再走吧,下这么大的雨。”小胡子不吭一声。史珂的声音小得几乎被雨淹没:“让我过了夜吧。”“净想好事儿。”眼镜看看其余几个,猛地转向史珂:“命令你立刻返回农场,立刻”
  
  史珂一个人冲进了滂沱大雨中。他不愿再听妻子的哀求,更害怕自己的乞讨。他奔走了许久才想:没有车,甚至找不到路,究竟怎么返回百里外的农场?他发现胸口灼烫如炙,大雨都浇不熄。他躺下,让淌过的凉水浸灭胸口的火种。全都没用。他站起来就往回跑了。“我要去找小刺猬,我死了也要和你呆上这一夜,我宁可死!”他叫着跑着,踏溅一地积水。几乎一口气摸到了那幢灰楼跟前,又蹭蹭蹬上去。擂门,使劲擂。天哪,死一样寂静。他料定自己的“小刺猬”是被那几个家伙带走了。他要在这儿等下去,死也要把她等回。
  
  大约是午夜两点,雨停了。他的眼倏然睁大,直盯着楼道。有一个人从楼上下来,出楼道时愤愤地掀了连衣帽:是小胡子……史珂看着他踏响泥泞走远了。天哪,这个家伙刚才会呆在哪里?从九点到午夜两点———
  
  20多年前那一幕:最后的关门声。它真的响过好像伴随自己咚咚的下楼声还有其他声音,撕裂了什么……风把门关上了。她的尖叫、呼唤,都压不过风声。100余里的泥泞全不在话下,他竟然一口气返回了农场。一路上他做出了决定:过完痛苦而有力的余生吧。“有力”这个词是经过选择的,它可不同于“勇气”之类。有力,男人的力,这个世界你尽可以拿出所有的力,但不见得你就能站在那儿。
  
  他希望农场生活残酷而漫长。可它还是结束了。史珂提着洗漱用具之类———“回家”。敲那扇门了,她的绵绵情话并不少于昨天。史珂对肖紫薇两鬓的白发不闻不问,对她莫名的泪水不闻不问。
  
  但小胡子服刑仅一年又放回,并重新在食堂掌勺,与过去不同的只是头发秃去多半,做菜总要放超量的盐。
  
  又是一个雨天,午夜的大雨把两个人同时惊醒,史珂翻身坐起。他再也不能安生,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外面。
  
  肖紫薇再次恸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抹抹眼睛,一字一字很清晰:
  
  “让我们分开吧”
  
  史珂咬着牙不发一声。他的手伸出去,伸到她黑白掺杂的头发中。她紧依着他的咚咚心跳,脸颊落满了他的泪水。她在听丈夫的低语:“你说得多么简单,分开———我们怎么分开……”肖紫薇咬着他的手指,松开说:“因为我知道你这辈子不会原谅我。我们只有分开一条路。”
  
  这个夜晚黑得像那个新婚之夜。不知不觉停电了。史珂夜色里的声音也宛如那个夜晚甜蜜的悄语:“我要原谅你。不过你得再给我一点时间……”
  
  肖紫薇一直想弄明白史珂的“一点时间”是多长。一切如同过去,他再不叫“小刺猬”这个外号,而且一到雨天仍旧会涌起可怕的冲动。
  
  肖紫薇在后来的日子中一直没法习惯丈夫的嘲讽,衰老感、莫名的疼痛、各种悔恨愧疚掺和一起,纠集在她的胸窝,后来又是其他部位。医生发现她的胸部和腹部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史珂永远记住的是妻子躺在病房里的样子:灰白的头发铺散在枕头上,眼窝深陷,转动的眼睛到处寻找丈夫。“我在这儿,”他握紧她的手,想叫一声“小刺猬”,终未吐出。时间过了太久,已经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了。偌大一个病房住了许多病人,陪床的和其他亲属分成一簇一簇,各自围笼着自己的不幸。在无人注意的时刻,史珂想热吻妻子,想向她说出一切,但最终还是没有。
  
  肖紫薇就在这个春天离开了。史珂从此将永远是一个人。他在她生前想倾吐无尽的愧疚,只嫌太晚。他多么想告诉妻子:自己是个残忍的、罪孽深重的人;不错,他爱她,可是他生生折磨死了她。
  
  四十多年来,胡春旖历经了三次分居和两次离异,最后是对丈夫远远的疏离和怨恨。她相信老油库中的人不会恨她。这个男人几乎不会恨任何人,相反对一切人都满腔热情,特别是对异性。所以说他的糟糕是自然而然的。
  
  好像一转眼就靠近了花甲之年。胡春旖认为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最后的醒悟:狠狠心彻底离开了鲈鱼。为了维持这种状态,她只得不断注入新的怨恨。她把那个老油库想像为一个阴森恐怖、四处悬遍蛛网的洞穴,把那个巨人喻为穴居魔王。让人绝望的是,我们人类经验中的魔王总是法力无边,既无恶不做又祸害命长。她知道那个家伙会一直活在那里。真的,他至今仍享有一份不薄的薪水,新朋旧友接济不断,已经足够滋养余生了。她正在为此懊恼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老油库的人中风了。她当即呼叫一声跑出门去,一直站在阳光下。一天到晚坐等消息,懊恼不是一丝丝消失,倒是一天天加重。后来师辉告诉母亲:父亲只是比较轻微的一次中风,险情很快排除,他又能在屋里走动了。胡春旖哼一声:“这个祸害不光不会死,还接待起女人来了——南山的老妇救会长提了二斤血肠来看他了”
  
  师辉一直奇怪的是,母亲足不出户,可是这会儿对老油库里的事情知道得比自己还多。她发现母亲随着年龄的增大,尖刻的俏皮话越来越多了。一些民谚、俗语,甚至是知识女性说不出口的村妇粗话,她在气头上能一串一串吐出。好像一个人在进入老境之前,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师辉有些失望,但日子久了又多了另一些理解。世上没有几个女人受过这样持续不断的伤害:她的一生都在迁就、献出,最后是绝望。可怕的生活把多少温驯的绵羊变成了母狮,母亲比较起来还算雅致的呢。
  
  这一天早晨师辉直哭了许久。胡春旖说:“这世上没有比我再熟悉你爸这个人的了。他要一直好色到死。”史珂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一站在镜子前就要琢磨鲈鱼给自己起的“真鲷”这个外号。这两个字音韵不美,还包括一个极不喜欢的卷舌声母。但仍旧不失其珍贵:今生惟一的外号。这种鱼“体高而侧扁”,恰似自己的单薄之躯。更难忘的还有那家伙当时的刻薄:别看它面容庄重,总是在严肃地思考,实际上不过是一道美餐。这天一早他去老油库,进门还是冷冷清清。鲈鱼手边无茶,见了史珂只哼了一声。史珂捅开炉子,煮上茶。狒狒不在,浓烈的草药气味也没了。“狒狒呢”“电鳗。”史珂不解,再问还是那两个字。“若是当年,我也学鸟人徐芾一跑了之。”史珂坐到老友身边,递上一杯苦茶。“现在我被困在老油库里,小狒狒——跑了。”史珂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狒狒与电鳗的事。“那家伙被我干了一枪,如今躺在医院里。狒狒有一半时间要去陪他,他一出院就会领走狒狒……”史珂强抑心中的震惊。老油库最好的岁月过去了。人哪,即便有海洋般的怜悯也不够分洒啊。他端量炕上的鲈鱼:这个人苦难深重,只是没人察觉。
  
  黎明时分川女狒狒突然推门进来了。史珂大惊失色:她披头散发,像一只待宰的雌性小动物。她在桌上伏了一会儿,抬起头就哇哇大哭:“珂叔你快救救他吧,我心里都难过死了。好多天了,我一直在瞒着你。他硬让我送他走———这十几天你一离开他就命令我,一夜一夜哀求……他发烧,半个身子烂了,死不了也活不成。我吓坏了。我知道只有做了,哭了一夜……”史珂的头嗡嗡响。他突然想起鲈鱼“我就要走了”那句话,还有送图谱,去叫胡春旖,原来这都是为了最后———他恍然大悟狒狒泣不成声:“他让我准备毒药,要量大有劲。我让电鳗去找。开始他找来一包老鼠药,我扔了;他又换了砒霜,我犹豫着还是没用。他说:“氰化物最好,我就让电鳗从山区金矿搞来……可我不能我不能啊”
  
  几乎一刻不停,史珂随狒狒去了老油库。一进门就听到炕上的人在嘶哑嚎叫,狒狒说:“他这是唱歌,从昨夜一直在唱。他还念叨了许多名字,有胡春旖,师辉,你,过去的男女战友。他总说‘快放飞笼中鸟’啊,又说是‘蓝鲸入海’……”史珂擦了一把自己焦干的脸,上前握住他的手。他只是嚎唱,嚎唱……“老伙计,你得答应我挺住———挺住了才有办法你得答应”
  
  嚎唱总算停息了。他看着史珂,点了点头。
  
  那一天史珂是迎着刺目的阳光走进老油库的。真是死一样沉寂。他从迈入栅栏门的第一步就开始咚咚心跳,待踏入屋门时,心跳猛地停止———他一眼就看到大炕上的巨人静息了。
  
  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近。大炕上的人无比安详,脸上好像敷了一层莹粉……他抬起头去寻另一个人,凝视着她。她的泪水一直在眶中旋动,向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史珂像醉酒一样往回走去,一路上大地都在摇晃。
  
  鲈鱼这回算是彻底注销了,等于电脑中的删除———这会儿他明白了,他是那么心疼这个人,海边丛林中惟一的伴。这个人原来一辈子都在设法战胜屈辱,没成。最后,一个川女按下了致命的键。
  
  在史珂看来全世界的命运都在键上了。数码一串串千变万化无穷组合,只由那二十三个字母牵动。这些字母如何联手也就决定了一切———何止是幸运与噩运,有时简直可以把你连根拔了。史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躺在了床上。他再也不愿睁眼了。心脏由于惊恐和愤怒正可劲地轰击。
  
  河湾开始轰鸣,一辆接一辆推土机昂首挺进。到处红旗招展,喧声日夜不息。史珂开始考虑迁居。可是他久久看着黑乎乎的丛林……人世间真有一块静谧之地史珂现在深表怀疑。深夜他在本子上写下四个字:“我不相信。”
  
   他现在常常想什么是“书”如今老了,经历许多,可以不夸张不矫情地说出一个认识:男子汉满脸胡须,一生总有些好活计该做,比如纵马疆场,比如写出一本自己的书。书是什么它甚至不光是把灵魂拖出来硬揍———灵魂也怪可怜的;它还要包括冷眼与真心,午夜手记,竹简刻字的吝啬。总之,书啊……
  
  最难的是书的名字。
  
  史珂今夜明白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一个一个都走了,留下他来写;这书的不同,在于它没有那么多豪志:不是为了留给未来,而只是为了呼应旧友———这就够了。
  最难的是书名。结果最后还是林野之声提醒了自己:既然身处外省的外省的———外省———那么这书也就可以称之为《外省书》了。
  
  


  卷入现实与探寻人的奥秘
  周政保

  
  张炜沉寂了6年如今推出了长篇新作《外省书》作家出版社2000年10月版。一部长篇小说写多长时间,实际上说明不了什么———要紧的是小说的思情质地及创造性,是小说叙述所实现的最终意义上的提供。在这里,“提供”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它牵涉到阅读过程之于小说判断的可靠性。尤其是,当我们面对《外省书》这样一部充满了新鲜感的小说时,倘仅仅凭藉某种“现成思路”即某种陈旧的批评套式,是很难或不甚可能感悟到小说的创造性的———这不是能否读懂的问题,而是能否感悟到或最终意识到小说的“提供”的问题:是新鲜的“提供”,还是沿袭的或重复自己的“提供”张炜不怎么同意“通过什么手法表达了什么”的说法,我想是对的。因为小说确不是某种思想的派生物,也不是某种主题牵引下的人生形态的仿制品。真正的小说创作是本体的,而人的生命的神秘性、复杂性及无可避免的时代色彩,决定了小说叙述在题旨寓意方面的难以概括。《外省书》就是这样的小说———我们很难以所谓“主题”的方式阐释小说表达了什么,特别是因了叙述的高密度或高容量,我们的阅读单靠理性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至少是一种残缺状态,或者说,我们必须依仗各自的感受力,依仗那种联想的或期待被满足的程度,“心领神会”才可能成为一种阅读现实———当感受力与小说叙述的“提供”发生共鸣或呼应时,小说也就是接近了小说艺术的小说了。
  
  《外省书》不是那种“规模宏大”的长篇小说,论字数也就是十八万字;而作为小说的追求,既不是气势也不是革命性的叙述技巧,而是在于对人性或“人的过程”,乃至生命的神秘及复杂状态所作的探寻或再发现。当然,其中也隐含着作家对历史、对时代、对社会文化流变的理解。但从表象的角度看,《外省书》绝不是一部复杂的小说———小说分十一卷,每卷均以人物命名,也就是合结构目的地刻画了十个人物,即史东宾、鲈鱼、师辉、肖紫薇、狒狒、史铭、元吉良、胡春旖、马莎、真鲷即史珂,但每一卷又不是单纯地刻画一个人物,或者说,每一卷只作为小说整体叙述的一部分,而且始终处于推进的状态。显而易见,“卷”的方式只是一种叙述的选择,或一种对小说传达的最具可能性的顺应———尽管小说的“故事”及人物关系很容易把握,但其中呈显的绝非简单,而是一种“倾心尽力”的凝炼。在这里,作家的感悟或追求自然是重要的,但叙述方式或结构同样可以成为一种新的艺术因素———作为“提供”。《外省书》绝不是一部仅仅满足于讲故事的小说,也不可能是一部将性格刻画视为“艺术彼岸”的小说。
  
  但《外省书》并不排斥人物的性格刻画,而且显得相当重视。不难发现,《外省书》的叙述所实现的性格刻画,在很大程度只是一种传达思情或作家生存体验的途径,也因了途径的缘故,小说不可能漠视或淡化人物刻画的充分个性化。作为事实,《外省书》很坚决地克服了当今长篇小说创作中时常出现的类型化倾向,或者说,在这部小说的人物系列中,一些重要的或不怎么重要的人物的个性大都显得很独特,甚至有些奇异或与众不同。但作为另一事实,这些人物不仅富有“中国特色”,而且泛显出无与伦比的原生性,如史珂真鲷、鲈鱼、肖紫薇、元吉良、史铭等。即便是这些跋涉过历史泥泞的人物的后代———作为现时常见的个性形态,也同样是独到而在其他长篇中不多见的。可以见出,《外省书》为了抵达“艺术彼岸”,也为了使途径真正成为途径,小说的叙述将不同的人物大致置于两个绝然不同的家族或家庭背景之中,即史家与师家,从而使人物之间的关系更趋于微妙神秘,密切而无可脱离,同时也使每个人物的个性更显得自然、可信或丰富。就我的印象而言,小说之于人物刻画最着力、最用心、最显分量或深度、也最见作家追求及责任感的,无疑是史珂真鲷与鲈鱼。
  
  史珂是一个陷于苦难而难能自拔的人。“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我虽已年过四十九岁/却无儿无女,两手空空,仅有书一本”———这便是被鲈鱼起外号为“真鲷”的史珂的写照。“真鲷”只是一种“上等食用鱼”,但它的模样却“总像在庄重地思考”。他一辈子都在旁观或张望。当然,他也是“目击者”或亲历者。也因为如此,他作为小说中的“重头戏”而承担更沉重更丰厚的“提供”;不仅仅是“人的过程”,也不止于所谓的历史或文化。与史珂形成某种个性对比的是鲈鱼,他不像史珂那样“自觉热泪涌出,摸了摸脸上却是干的”,也不像史珂对女人如同对世界那样“只能张望”。他是个善良的色鬼,或所谓“革命的情种”。他经历了革命战争,出生入死,伤痕累累。若说史珂是个多余的人,那鲈鱼则是个被抛弃者———他是“刑满释放分子”,因“流氓罪”而几进几出监狱,可他是人性的、乐观的、柔情的,也是坚强而执著的。不过,我无法以洗炼可靠的语言概括小说中的人物,但可以承认的是,这些人物都是有意味的,或富有人生感及“人的过程”的神秘色泽的,而与此相关的苦难包括寂寞、孤独、无聊、懊悔、怨恨、漂泊,甚至是柔情,则是这些人物的最重要的性格内容,也是小说所诉诸的对于人的存在或生命奥秘的探寻及发现的最具价值的揭示或提示———实际上,史铭也一直在精神的苦难中挣扎,即便是异国的生存状态,也无法拯救他的寥寂苦恼。当然,如肖紫薇、元吉良、胡春旖等被历史血水浸泡过的人,更是难以走出苦难的泥泞。苦难的永恒性谁能克服谁也无法克服,富足而得志的史东宾、马莎克服不了,美丽善良的师辉克服不了,经历了灾祸或缺乏关怀的狒狒也克服不了……我想说的是,《外省人》中的人物都是正常的人,甚至都是善良的或极富人性本相的人,但他们都走不出苦难的圈子,不同的也仅仅是苦难的形态。我们应该承认苦难:它也许是一种生存的动力;不承认苦难无疑是愚蠢的。
  
  我已经说了,《外省书》是一部在叙述上呈高密度高容量状态的小说,而其中传达的思情则与人的存在或生命的探寻相关。但这一切并不抽象,也没有远离时代或历史。小说很实在、也很庄重地思考了“我们”;小说不是“真鲷”,仅仅作为“上等食用鱼”。尤其是读罢小说,不能不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我们告别了一个时代,而一个新的时代并不轻松。堕落或精神的贫困虽则依然弥漫着,但终究是在进步,而且小说的“意思”也在于诉诸或传达这样的可能性,即我们正在探索与寻找我们自己。所以我说,《外省书》是以小说的方式卷入了“现实”、卷入了无可回避的“人的过程”;它是小说,但又不仅仅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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