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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官学传统

2001-06-10 09:32:00 来源:书摘 余杰 我有话说

北大有两个传统,两个传统在北大不同历史时期占据不同的地位。北大的第一个传统是北大的官学传统,第二个传统才是蔡元培校长所开创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传统。
  
  北大百年的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两段,一段是前50年,一段是后50年。1949年以来的若干次政治运动,北大都充当了急先锋的身份,在许多历史时刻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文化大革命”中,北大虽然是被利用者,但为什么会被利用呢始作俑者为什么会选择北大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突破口呢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北大并非是完完全全的无辜者。北大与政治的关系,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这里面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
  
  这种毒素要追溯到京师大学堂的时代,这种毒素是先天就具有的。许多学者谈到“回归”问题,希望后50年的北大向前50年的北大回归。其实,比回归更加重要的乃是清理自身血液中的毒素。仅仅作简单的回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前50年的北大当然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和人物,但前50年的北大与现代中国社会之间关系尴尬,既格格不入又企图融入,处于两难的境地,因此它的发展举步维艰。
  
  京师大学堂的建立,是清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统治的需要,跟弘扬学术、创新文化关系不大。设立一所大学,本来是一个教育的问题,在中国却成为一场激烈的意识形态的斗争,京师大学堂在戊戌变法运动中得以脱颖而出,而在戊戌变法惨败后却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背后自然有复杂的政治背景。无论是改良派还是保守派,都把京师大学堂当做手中的一个筹码来看待,很少有人把它当做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来看待。德国作家伯尔反复强调,一切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应当远离权力,然而,北大从一建立的时候起,就与权力如影随形。
  
  庚子事变之后,慈禧太后任命学部及刑部尚书张百熙担任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她把重新开办大学堂作为挽回朝廷在义和团运动中丢尽面子的方法之一。张百熙深受慈禧太后的信任,位高权重,让张百熙来当管学大臣,就好像今天让一名政治局常委来兼任北京大学的校长一样。而朝廷的愿望,如同张百熙所说,“今值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大学堂理应法制详尽,规模宏远,不特为学术人心极大关系,亦即为五洲万国所共观瞻”。学术已经不是纯粹的学术,而跟“人心”并列,从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道德教化的色彩,担当着为政治服务的工具作用。
  
  1898年以来,京师大学堂始终处于政治斗争的核心地位。美国学者魏定熙在《北京大学与中国政治文化》一书中指出:“北京大学具有的政治象征意义来自于它建立时的精英地位和它与中央政府的紧密联系;它又具有文化象征意义是因为它的教职员站在由国家支持的争取实现中学与西学新的平衡的最前列。这种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的结合几乎使北京大学的教育和学术活动也产生了政治的影响,在那里,有关文化的问题的争论也会折射出围绕政治权力的斗争。”新与旧的斗争,中与西的冲突,京师大学堂都处于漩涡的中心。各种政治力量都在利用它。而清朝及其以后的统治者更是把它作为自己的禁脔。
  
  19世纪下半叶,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内称:“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会同妥速议奏。”12月,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有学生近百人,入学前的身份多为官员,毕业后供职于国家的行政部门。京师大学堂成立以后,继承了国子监的部分职能,管辖全国各省学堂,既是当时中国的最高学府,又是最高的教育行政机关。
  
  北大人在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一般都是洋洋得意,所谓“北大领导世界”的说法让他们陶醉。殊不知,这恰恰是一所大学的“命门”所在。北大诞生之初,其政府部门的身份就强于独立的知识、文化综合体的身份。大学堂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西并用,观其会通”为办学方针,以“激发忠爱,开通智慧,振兴实业”为目的,以“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纲领,以“修身”伦理为育人之始基。由此可以看出,学术为意识形态服务的价值取向非常浓厚。京师大学堂不是一棵参天的大树,而是一株“爬山虎”。在北大百年的历史中,几乎从来都是“政治”压倒“学术”。北大的名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政治上频频出风头而获得的,而不是因为学术上的杰出成就而获得的,这是每一个北大人不得不直面的残酷现实。在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之前,北大大体上是一潭死水,正如魏定熙所说:“它与首都官方文化的密切关联远远超过了它作为国家有活力的文化和政治力量的存在。”在晚清时代,京师大学堂的官员和老师们都获得了极高的官衔和俸银。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地位和国子监的祭酒一样,每月有俸银300两;普通教师的地位则与翰林院的五经博士一样,每月有俸银30两到50两。每年春节,大学堂的总监照例会带着学生进皇宫去给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请安,而慈禧和光绪则会发给师生数量不菲的赏银。京师大学堂的师生跟大皇权的关系是恩宠与被恩宠的关系。学堂开始讲述一些新的知识,但传统的祭孔之类的重大礼仪依然被强调,京城长久以来的文人官僚文化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权力的等级森严和对儒家的敬拜仪式仍然如同往常一样举足轻重。
  
  京师大学堂被官方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成为显示官方具有改革的决心和开明的姿态的样板。官场的文化深深地渗透进这个半是学府半是政府的机构之中。当时,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不得意的候补官员们,走正途走不通了,只好把进京师大学堂作为一个“偏门”来姑且一试。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拥有仆人,这些仆人叫学生为“老爷”。“老爷”学生们不仅不用交学费,而且膳食全部免费,如果表现良好,还能够获得优厚的“奖学金”。当时的学生在日记中记载,他们常常把高额的津贴用来看戏和逛八大胡同。有一名叫俞同奎的学生饶有兴趣地回忆了这段时期的生活状况:“我们不仅不需要交学费,学校还给我们提供饭菜。每次吃饭,八个人一桌,每桌有六菜一汤。在冬天,伙食更好,四个菜还有个火锅,顿顿鸡、鸭、鱼、肉……要是伙食不好,学校堂提调即庶务科长之类的职员,马上就会发火,并惩罚厨师。有一次,伙食不好,堂提调很生气,马上把厨师叫来,让他跪在食堂前面的台阶上。只是由于学生求情,才饶了他。
  
  老北大选址在皇宫边上,离紫禁城只有几步之遥。这里原来是康熙皇帝四公主的府第。1898年7月20日,光绪皇帝上谕中批准了将“地安门内马神庙地方空闲府第”作为大学堂所在地,显示了朝廷对大学堂的高度重视。此处面积广大,有许多亭台楼阁和寺院,高耸的围墙将内外隔开,使学校十分封闭。而学生们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他们把一间礼堂戏称做“寝宫”,装饰华丽、面积宽敞的图书馆则被称为是“公主闺房”。北大学生的优越感从京师大学堂的选址开始,就牢牢地树立起来了。在早期国外对京师大学堂的介绍中,有这样一种有趣的说法,把它称为“皇家大学”。这种说法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
  
  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在讲述老北大的故事时,有一篇专门的文章——《紧挨着皇宫的大学》。世界上没有哪所大学离皇宫这么近,离皇宫近是否意味着离权力中心近呢陈平原透彻地分析说:“在望得见皇城的地方念书,形成何种心理期待,似乎不言而喻。即使帝制已经取消,高高耸立的皇宫,依然是某种文化符号。每天阅读此符号,不可能完全熟视无睹。或者欣赏,或者厌恶,但是有一点,皇宫所包含的‘政治’、‘权力’、‘中心’等意味,很容易感染阅读者。北大师生之故意不提紫禁城,不等于毫无心理积淀。每回学生示威游行,都要在天安门前演讲,当然不只是因那里地方宽敞。进入民国以后,‘天安门’作为政治符号,取代了‘紫禁城’的地位;更因其具有某种开放性,兼有‘公共空间’与‘权力象征‘的双重意义,成为政府与民间共同注目的焦点。“很有趣的是,50年代北大从沙滩迁到燕园,依然是从王公的府第到王公的府第,燕园在圆明园与颐和园旁边,颇有皇家气象。尽管从城市中心到了效区,但北大的王公贵族气一点也没有削弱。
  
  与西方大学体制的建立相比,北大以及北大所代表的中国大学制度的先天不足十分明显。中世纪的欧洲,大学最早是在教会的庇护下成长起来的。教会对大学有某种约束作用,但另一方面,也使得大学独立于世俗政权之外,获得了相对的学术的独立性。国王们是没有权力管理大学的,更不可能像中国的政府一样,详细地制定大学的教学计划,把政府所认同的主流思想灌输到大学教育中去。13世纪随着城市的成长,城市知识分子与大学之间建立了有机的联系,同时也在努力使大学从教会的阴影下摆脱出来。
  
  法国历史学家雅克·勒戈夫在他的名著《中世纪的知识分子》一书中指出:“13世纪是大学的世纪,因为这是一个社团组织的世纪。“当时,各大学在它们出现的城市里,由于它们成员的数量与质量,是一种令其他势力感到不安的力量的表现。它们在有时与教会势力,有时与世俗势力开展的斗争中,获得了自主权。
  
  大学与世俗政权的矛盾十分突出。统治者试图取得对大学的控制,大学将为王国带来财富和名声,同时也可以成为对大小官吏进行教育的场所。王公大臣们希望像对自己领地上的居民一样,对自己王国里的大学切实地行使自己的权威。大学的师生们用生命来捍卫学术的自由,直到获得胜利。在巴黎,为了争夺大学的自主权,1229年学生与警察发生了流血冲突。在这场斗争中,许多学生被国王的卫队杀死,巴黎大学大部分人参加罢课,并撤往奥尔良。有两年之久的时间,巴黎大学几乎没有开过任何课程。直到1231年,路易九世郑重承认大学的独立地位。在英国牛津大学,1232年、1238年、1240年发生了三次大学与国王的剧烈冲突,最后以亨利三世的退位而告终。世俗政权大体上从大学里退出。
  
  对比中世纪欧洲大学的学生运动与20世纪北京大学的学生运动,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欧洲大学的学生运动是内倾型的,主要目的是维护自身的独立;而北京大学的学生运动是外向型的,主要的目的是想解决整个国家的政治问题。欧洲大学从一开始起就确立了自己发言的前提,即:先获得自身的学术独立性,才谈得上对国家的其他方面指手画脚。让大学摆脱外部的诸多力量的牵扯,大学不代表谁发言,大学只代表自己发言,这样的发言才可能是金玉良言。而北大则始终想充当某种更强大的势力的代言人,或者是政府,或者是大众,或者是虚幻的“天下“。中国传统士子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理想,这一理想贯穿于2000年的“太学”历史之中。北大虽然是新式学校,但受太学传统的浸染很厉害,偏偏心目中没有自己,这样的一种“无私”有没有问题呢假如自己没有一个稳当的立足点,又如何能够撬起地球来呢?
  
  欧洲的大学通过对自身利益的捍卫,使自己成为一种独立的、强大的社会力量,而以北大为典型的中国现代大学则被纳入政府机构中,成了官方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西方大学从13世纪以来就具有的独立性,对20世纪末的中国大学来说依然是一个美好的梦境。13世纪末,爱尔兰学者托马斯写道:“巴黎城就像雅典,分成三部分:第一,商人、手工业者和普通老百姓,名为大城;第二,宫廷周围的贵族和大教堂,名为旧城;第三,大学生和教员们,名为大学。“欧洲的许多大学都建立在郊外,大学本身就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城市。即使是那些处在大城市的大学,在城市的结构中,它们的身份也是独立的。这跟建立在皇宫旁边的北京大学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事实就是这样的:你不依附政治,政治反倒来讨好你;你向政治抛媚眼,政治反而把你当做妓女来利用。“文化大革命“中,北大所充当的角色,并不比妓女好多少。在“文革”中,北大以叛逆的姿态来充当了可耻的打手,它不仅清洗了内部最优秀的分子,而且向全国所有的大学和教育机构树立了一个坏榜样。它与其说是被权力所利用了,不如说是主动地迎合了掌权者的意图。
  
  北大的精英意识,也与它的官学传统纠结在一起。北大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中最优秀的,所以便有权利决定中国的命运,有权利做中国的主人。追溯传统,它来源于孟子所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而在西方,自柏拉图以来,也有类似的思路。
  
  大思想家卡尔·波普最反感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思路。他总其一生阐明这一思路的危害性。他举了一个例子,受过教育的人和半受过教育的人不断问道:“我的投票与丝毫未受过教育的任何清洁工人的投票一样分量,这难道是正确的吗难道没有一个受过教育的精英比未受过教育的群众更有远见,因此应当对重要政治决定具有更大的影响吗”?
  
  波普认为,应当无条件地摒弃那种由聪明人和善人统治的柏拉图式的观念。究竟谁在聪明与愚昧之间做出选择呢他强调说:“西方国家所尊敬的无名战士纪念碑是西方信仰的象征——无名对普通无名者的信仰的象征。我们并不询问他们属于群众还是精英:他是一个人,要整体地看待他。”
  
  五四运动中,是北大最先打出“民主”和“科学”的口号,而民主至今依然没有在北大扎下根来。在北大,有多少人理解民主的真正内涵呢民主不是聪明人治国,而是所有人一起治国。正如波普所说:“是对外面同胞的这种信仰和对他们的尊重,使我们的时代成为我们所知的最好的时代。这种信仰的诚挚被乐于为它做出牺牲所证明。我们信仰自由,因为我们信仰我们的同胞。这就是我们废除农奴制的原因。我们的社会秩序是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因为它是最乐于不断改进的秩序。“这段话值得每一个傲慢地对待自己同胞的北大人每天读上三遍。
  
  北京大学的官学传统是它身上的一颗毒瘤。它使北大的灵魂里掺入了“爬山虎”的因素,在北大漫长的一百年里,这个慢性病一直在折磨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的多灾多难的大学。
  
  (本文原题为《官学传统:爬山虎学校——反思北大》,摘自《老鼠爱大米》,大象出版社2001年2月版,定价:16.00元。社址:郑州市农业路73号,邮编:4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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