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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吃

2001-07-10 09:32:00 来源:书摘 阿坚 我有话说

现在,每当走在街上,我都能看见比过去胖多了的人群,现在30岁的人比20年前30岁的人之腰围,至少宽了三个皮带扣。至于上岁数的普通百姓、尤其大妈们更是胖者十有七八。"骟过的猪儿壮,苦过的穷人胖"。对于先是"东亚病夫",继而"一穷二白"的农业大国的中国,百姓身上的肉多就说明家仓国库的粮油不乏呀。我是为这种现象高兴过一大阵的。吃得饱就不易,再吃得好就好比理想都过缩了。君不见,小吃一条街在每个城市都不止五条六街的,夜市也是辉霁星月,中国人民至少是中国市民在吃食方面已跃步小康有余。以我这种挨过小饿中饿的人来看,宁肯人们胖得去减肥、腻得换馆子、撑得吃胃药,也比1960年的虚胖、1958年的大食堂清粥瘦人、"文革"时期的凭票供应造成的全民皆"馋"等情形要令人高兴。
  
  中国人几乎是世界上最会吃的大民族,中国菜的烹饪和消受几乎是一种食哲学。相反,近10个世纪里,世界上饿死的最多的是中国人人数,世界上的国内战争因饥饿而爆发最多的是中国如农民起义。我老在想,为什么挨过饿的民族反而更重视吃的艺术,像美国人相对来说是最没挨过饿的人民,竟然吃得那么单调、吃得那么懒也那么傻。美国人民似乎没有吃的理想,而咱中国人"以食为天"。天可大了,吃饱了是太阳,吃巧了吃美了那可是星辰之妙呀---中国人的吃法之数目,多半是世界民族吃法中最接近星星之数的。举例来说:万一美国人谁饿了,想的最多是块牛排鸡腿大面包,中国人饿了尤其饿得最厉害的时候会做饮食之美梦、想的是大宴---这比想馒头、粥加红烧肉要能维持身心平衡得多;穷则思变、饿则升华,心仪至食品那可就百花争放了。肚子饿与吃食巧之间的巨大张力,也是我们这个民族隐隐的生活幽默。传说一叫花子被人赏了梨,捧着舍不得吃,满市街地去找冰糖,说是要回家掏出梨核填入冰糖蒸熟了吃,说是梨最讲究的就是这种吃法。
  
  会吃的人,味觉发达,口感神经丰富而擅解析。假如给美国人桌上摆上三堆食品,不用告知它们三堆各叫什么菜肉饭的名字,只须说出它们的化学名称,比如说这堆儿是碳水化合物,那堆儿是蛋白质等即可,他们是用脑子吃饭---噢,这对身体有好处,吃,不好吃也是好吃,为了科学嘛。中国人讲究味道口感以及外形。味好就还行,没味的东西再有营养也懒得吃,除非遵照医嘱视之为药。为什么穷人爱吃过辣过咸的东西,它们提味呀。实在连盐和辣也匮乏的,那就"只把烫味当香味"呗;溜碗边儿喝烫粥,换手吹气儿吃烫饼,没油寡咸的,要的就是这个烫。若没有味道刺激,那不就冤枉了咱的舌头和嘴巴了吗?
  
  中国的菜系,种类多于外国加起来的哲学文学的系数;中国的名厨多于世界上的文化名家;中国的餐馆,世界之最多。比较来说,在欧美澳等洲,有中国大使馆的国度就有乘百倍的中国大"食"馆,没有中国大使馆的亦有这种民间的饮食"大使馆"。虽然麦当劳、肯德基也"卖当"世界"啃得"全球,但它们单调,是机器里一个模子里制造出的工业产品。而同是中国鲁菜馆的千百家,便张王李赵,也几乎家家殊味别致。可以比喻中国菜的文学词汇可能要属唐诗了吧,"唐诗三百首"那是笼统大系,择要而举。比如端庄沉蕴的鲁菜接近杜甫诗风;鲜活自由时时张扬的李白诗篇,读之如啖生猛海鲜;麻辣谲异的李贺是七律大宴上的川厨;隽永细美的苏州菜,养得忧伤,像李商隐的风格;而"白居体",体谅民生,注重实惠,就算陕风的吃食吧。
  
  "饮且食兮寿而康",这大白话,这大真理,这大废话,中国人民为此努力了上千年呀。为什么大吃大喝的风不容易抑制,这一是与历史有关,人们被往日的饥饿整怕了,吃吧,吃饱了够本,吃撑了赚一个,仿佛多吃就算往银行里存钱一样以备饥荒。二是与理想有关,以前百姓们最朴素的理想就是"社会主义阶段吃饱"、"共产主义阶段吃好",如今基层人们大吃大喝时的表情都是"英特那雄耐尔"的光彩。
  
  什么叫"你好"?"吃了么"就叫。中国人最爱这么问候了,外国人当然不懂"吃了么"就是问"你好",这个特殊疑问句饱含着中国人历史的信息,说起来好笑,究起来心酸。所以有的老北京人也不特明白外国人打招呼是说"喝碗油"Howareyou,以为也与"吃了么"有关---怪不得外国人都油油光光的,敢情他们老是"喝碗油"呀。
  
  "吃饱无愧,饿是犯罪,犯了第几,破坏自己"。吃是民生第一权利,怪不得民间俗解"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说"人是铁,饭是钢,合在一起响当当"。吃饱了又怎样,吃饱了还得吃得好呀;好又怎样,好可无穷尽呀。中国人对于吃有无穷的想象力和动手模拟能力,翻开中国历史的民间版本或口头"版本",会发现这也是一个吃的王国。
  
  比如由"吃"这个字衍蔓出广泛的意义。吃亏、吃官司、吃不住等词的"吃"有承受之意;吃瓦片出租房屋者、吃粮当兵、吃闲饭的"吃"有依靠之意;还有很多非食品都能吃,吃惊、吃香、吃重;还有多义以一义为主的,吃醋、吃独食、吃饭凭啥生存、吃素等。总之,"吃"是一个多义的动词,汉语的"吃"派生出的其他动词之意大概是世界语种"吃"中最多的。
  
  中国的"吃"仍在进化分蘖,姑引几个常用句子:把这个盘股盘全吃掉;电脑打印的一个目的就是吃掉笔和纸;专吃大碗的自由撰稿人;别吹牛,你吃不下来那个姑娘;警察又让我吃了一张罚单;这手机快没电了,老吃不住信号。诸如此类,汉语里的"吃"真是个了不起的动词,可小可大,可虚可实,由此可见:吃,在中国文明中奠定的作用,在汉语里的根源性。连呵责别人都可以说:你是干啥吃的笨;一顿吃几碗干饭吹牛;你吃硬不吃软是不是;你是不是想吃耳光了。什么叫"吃的大国",岂止是指形而下的"吃",若无形而中乃至形而上非"吃食"的"吃"之广义,说你能吃几乎等于骂你呢。俗者见俗,雅者见雅,外国人要想真正明白"中国是吃文化的大国",还早着呢。同样,他们对"吃出文化来了"理解得也很肤浅。
  
  下面聊聊吃和地理的关系。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就是"地缘饮食"的一种说法。兔子不吃窝边草,人吃家门口的东西最方便。记得多年前在崖县今名为三亚市天天吃房东烧的鱼,我感激这种款待,房东说:青菜比鱼贵呀。在藏北我一人随几个藏族人旅行,天天吃牛羊肉,他们对不亦乐乎的我却说:对不起啦,这里没有面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的就是一方水土出一方吃的。南米北面;山区多玉米小米高粱米,平原才多稻米;沿海多海产,牧区多畜产;瘠地多种山药和地瓜,肥土才五谷丰登。人们的饮食不得不顺其天然。于是,常吃海鲜的人皮肤就平润一些,常吃牛羊肉的人肌骨就强壮一些;草原人咬肌发达、下颏粗犷,而沿海人或细食者往往面颊柔和连酒窝率也高一些。
  
  "北咸南淡";"山西的醋,湖南的辣,上海的甜来东北的大指大碗盛"。这也是因地理因素造成的饮食特点。比如北方青菜少于南方,但又得下饭,自然就得多搁些盐,甚至冬天以咸菜为主---咸得基本就等于软体盐。比如四川盆地,潮湿阴凉,少日晒,那麻辣之辣就等于太阳、麻辣之麻就算爽风吧。比如晋者好醋,"投降交枪不交醋",也说明对于水中缺碘的山西来说醋是长劲防病的神汤。比如高寒缺氧地区的西藏牧民,多吃牛羊肉就像爱斯吉摩人吃生海豹肉一样才能维持生命热量,而活得细腻的上海中国最先造出味精的城市,其菜肴当然就爱整些小咸小甜小碗盘了。
  
  清王朝使鲁菜发达起来。除鸡鸭猪羊的做法不乏外,也因山东傍海,鲁菜师傅做海产品也是传统。我在烟台吃一种叫"海肠"的东西时它长得像裸体海参似的,软乎乎地蠕动,浑身无毛刺,浅黄色,大师傅告诉说:为什么清末民初时北京有八大楼皆鲁菜有名,那师傅每人的腰间都拴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的就是晒干碾碎的海肠粉,做菜时捏进一小撮,比后来的味精可提味多了。
  
  现代航运使内地的粤菜火爆起来,海水可以空运,海水中的鱼虾就可苟且先享受一下天堂之乐然后才赴汤蹈火。现代科技手段可以异化地域,能让北方的房间温暖如春,也能让粤菜到北方有如归之感。有人笑着说:粤菜主要讲究生猛鲜活,就等于是吃青春饭的,哪像咱北方的酱肘酱牛讲究的是老道和功夫;老牛老驴都能给做得嫩爽可口、滋味如春。
  
  湖北菜的一大道是吊子深腹形陶锅煨藕。这也是因为,老天既然给了鄂地夏天之燥热、冬天之阴冷,也就给了随处可生的莲藕。藕这东西,夏可滋阴除燥,冬可补温活血,吊成浓汤,美味而益身体和心情。所谓地方特色,不仅是指此地的特产、特殊方法,而是亦指地方之必须。
  
  东北菜里为什么有一道酸菜白肉以酸白菜、熟五花肉炖于沙锅,食之佐以酱豆腐汤、韭菜花酱等,也是因东北冬季不出产青菜,便将白菜渍开水而贮存成酸菜。那本是不得已的方法,不料却有酸美之味而受欢迎,以至在窖存普及的情况下偏有以渍法制酸菜者。无独有偶,南方的腊肉火腿,传统上也不是为了美味而是为贮藏。不少地方的特色吃食,往往都是受地域自然因素的限制而无奈制做出的,却歪打正着成了后来的美味。
  
  不管怎么说,中国人民比起旧时代,吃不饱的吃得饱了,吃得饱的吃得好了,吃得好的吃得刁了,这当然算进步。胃里好心里就好,伙食好日子就好,虽说是千年之末了,但人们还是应仰头感激的。解决了多少亿人的吃的问题,真是比天略小一点的问题。中国人的吃,占世界人的吃的三分之一,从吃的数量重量到吃的艺术文化涵量,在世界上都举足轻重。过去就被告诫:我们吃饱了穿暖了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这话现在也或有意义,中国人从吃到文化、从文化到文明,的确还应为另外三分之二的人类做大贡献。
  
  摘自《中国人的吃》,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11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北京农展馆南里10号,邮编:10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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