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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的驻地

2001-09-10 09:32:00 来源:书摘 葛红兵 我有话说

居住

  
  居住就是从大自然出离,它是人的社会性的象征之一:它使人区别于自然界里的一切生物。它不同于植物的居住,也不同于一切动物的居住,人类居住的副产品邻居、窥视、攀比、老死不相往来……现代“公寓房”的出现使批量生产居住成为可能,因而居住的副产品也被批量地生产是如此之多,任何自然界生物都无法比拟。随着居住的集中化,生产居住成了城市的首要任务。它撒播灰尘、噪音,制造光刺激,生产居住的过程本身破坏居住。这是居住的辩证法。由于人口的急剧膨胀,土地资源的匮乏,生产新的居住之前人们必须毁坏旧的居住,使旧的居住成为废墟是新的居住得以诞生的前提,当代居住工程都与废墟景观成了前后邻居:现代居住的真正邻人叫“废墟”。铁门工程——人类自我囚禁:铁门工程产生了一种禁闭于笼中的居住。是谁决定了这些“笼子”的诞生?不是窗外的“恶魔”,而是人们对安全感的匮乏性想象。防盗门、电子门铃……则是传统的锁的发展和延伸,它们发展了现代人对安全的需要,同时也发展了禁闭,最严格地将自己禁闭起来,成了安全的唯一手段,现代人的居住由此与禁闭紧紧地联系了起来。社区的大门是由门卫把守的,这里的禁闭显示为某种人格,而居楼的单元总门则由电子对讲机控制,禁闭由没有人格的机器完成,每家每户的防盗门由私密性的锁钥实施(钥匙都由成年人把持,儿童在此成了居住禁闭化的牺牲品,他们被告知任何人来都不得开门,他们失去了自由)——安全等于囚禁——上述三道铁门以及各居楼一、二层窗户上的防盗栅栏使现代人彻头彻尾地生活在铁笼中,一种中世纪式的监狱图景在现代居住中复活了,与监狱不同的唯一一点是现代居住保持了传统居住的木门,它防止另一种形式的入侵——目光的进入,居住就此依然是私人的领域。而这是监狱所没有的,监狱是监视的形式,是取消私密性的极端形式。
  
  上述都是人类居住的独特风景。植物以自己的根须直接驻扎于大地,植物的居住与它的生命生存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它的居住就是获得生存营养的活动。动物的居住则复杂化了,它们的居住和觅食一般是分离的,居住成了安逸的象征:动物只有在胃部充实没有食物缺乏感的时候才出现居住行为;动物的居住都是从自然中直接获得的:一捧蓑草、一团软泥、一口洞穴、一根树枝……就完成了它们的安居,它们安居于自然之中。人类的居住则是从大自然出离,自从人类摆脱了原始的居住之后,人类的居住就是一种与自然敌对的方式:屋顶是用来遮挡雨露阳光的,墙壁是用来阻止秋风冬霁的,地板是用来摆脱大地的……从这些方面看,伞(遮雨避阳)、衣服(阻寒抗冷)、鞋(脱离地面)……也是人类的居住形式:人类不仅居住于房屋中,还居住于雨伞、衣服、鞋子中。
  
  居住还夸大了人类的安全感以及羞耻感。墙不仅用来防风,还可以御敌(如城墙),它阻隔了人和自然同时也阻隔了人和人,墙阻止了敌人,因而墙不仅是抗风的需要还是御敌的需要。门,门不仅针对敌人,也针对自己和友人,它可以打开也可以关上。与门相连的是锁,锁的产生与私有制相连,象征安全,它不仅是身体性的需要,还是人的占有欲的需要。如果居住仅仅出于身体性安全的需要那么人就不需要锁,一个在屋里的人是不需要一把从外面才能把持住的锁的,锁来源于人离开居所后保护其居所中的私有物的需要。当人类发展出对锁的运用,人类的居住行为就真正地私有化了,锁使居所成为某某人的居所,它的在场是为了代替不在场的居住者宣布居所为某某人所有的作用。锁因此也发展了第二种功能:禁闭,它在心理上给那些过路者以一种禁闭的危险感:如果过路者不顾锁的存在,破坏了锁所代表的私有化禁制。那么锁将成为禁闭他从身体上禁闭的工具,他将被囚禁。
  
  锁成了居住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锁代表了私密,密码锁象征只有掌握了密码的人才可能开启居所,居所在锁的方面发展出一种隐私性,用密码开启的东西在本质上具有守密的需要,锁呼唤了居住的守密性,锁这个词在此等于守密性。
  
  传统的居住是平面的,现代居住则是立体的。一方面它显示了人口膨胀的力量,人们被迫向高处掠夺空间,另一方面,它也显示了传统居住和现代居住的本质差别。传统居住与大地紧紧相连,居住虽然是从大自然出离,但是依然与大自然亲密,而现代居住则完全建立于非自然的基础上,想一想,钢筋、水泥……这些现代建筑材料哪一样是自然物呢?传统居住显示居住者的个性、地位、身份、趣味以及与自然的联系方式(园林、乡居、山居……),而现代建筑的外观则是一体化的(即使是别墅楼),一幢楼里有成百上千的居住者,现代人发展了一种无身份感、无个性的集束式居住。这种居住类似于一个蜂窝,它由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蜂孔组成,每一个蜂孔都是一样的,那些消失在楼道入口处的人,各自寻找自己的家,他们唯一可以依凭的媒介是号码,每一个蜂孔都标上了号码,如果哪一天这些号码消失了(街道门牌号、楼号、单元号、门牌号……都取消),他们将无法找到自己的家。因为现代,居住的个性就是无个性,除了号码,我们失去了一切有关居住的想象力,人们被组织在这些无个性的号码中,号码成了现代居住的中心——这是现代居住生产方式(批量生产)的结果——号码式居住。农业文明时代人们从没有想到要在门楣上安号码,因为“张家”的房子和“李家”的房子是那么的不一样,人们绝不会搞混,地理方位的区别已经足够,而今天在同一地址上可能居住一千人,按照一个地理位置你已经无法识别任何居住。
  
  居住与家庭。古代的居住与“家”是一个概念,居住总是家庭的居住,而现代人发展了非家庭居住——一种居与家相分离的居住方式:独居以及集体居(集体宿舍完全是一个现代发明)——家居的对立形式。家居对于居住有较高的要求:为了繁衍,必须保证有生殖力的夫妻有一间单独的卧室,为了道德应该考虑为年迈的父母准备一间居室以便老有所养,同样为了伦理的目的,应该让未成年的子女拥有一间独室以免居住于父母的卧室中,为了生存的起码需要还要考虑进食和排泄的空间……这样一个起码的家庭式居住至少需要六个独立的空间,拿现在的术语叫三室一厅,而这是绝大多数现实中的家居所无法做到的,人口膨胀的结果使居住空间成了一种类似于稀有金属一样的东西,购买一平方米的居住需要20克以上的黄金。这种情况下,首先是年迈的父母被逐出了家居,因为居住的狭窄,成年子女首先把年迈的父母关在了家居的铁门之外。其次是儿童,他们被迫与父母同处一间卧室,或者睡在客厅、过道里,晚上打开沙发就成了他们的床,晨起收起沙发他们的床就消失了,这种一会儿存在一会儿消失,黑暗中诞生阳光中消失的床使他们丧失了一个人的个体意识赖以产生的起码条件——个人独属的空间。个人空间感、时间感,所有物感……也随之丧失,我们的社会据此产生了一代缺乏个人感的儿童,白天他们将自己的个人感消隐在幼儿园的集体生活中,而夜晚的个人生活同样不存在:一张可以打开也可以收回的沙发是不可能像一间屋子一样地保护幼小心灵的小小的个人之梦的。因此现代居住成了老年的敌人,他们被迫与子女分离单独居住,另一方面又是儿童的天敌,它成了个人性的取消,而对成年人则成了禁闭的方式。
  
  由此,作为居住狭窄化的结果,便诞生了家居的对立形式:独居。一个单居室的单元套房只能提供一个人居住所需要的空间,这样独居的形式便出现,居而无家,这是居住的现代变体,是人类对付居住狭窄化的一种变通方式。
  
  而集体宿舍则是一种更为严酷的居住,它把“邻居”这个现代人类的天敌搬到了同一间屋子里,在同一间屋子里集中了6个甚至20个“邻居”,每个人的居住权益只限于两个立方米大小的空间,严格意义上的居住其实消失了,因为居住的首要前提是个人的隐私感、安全感,这些都需要独立的天棚、墙壁、地板来加以守护,在一间集体宿舍中,每个人的夜晚(甚至梦呓、磨牙……)都需要上锁,居住又能在哪里安身?
  
  再谈谈人类最后的居住形式。在生命的尽头,我们每个人都将为一只小小的精美的盒子所收藏,这是人类最后的居住形式。但是幻觉主义、自欺是人类的本质,人们总是害怕面对这最后的居住的本质,害怕面对最后的居住的真实境象,人们创造了无数的有关最后的居住的神话,为了对抗终极居住的本真形式,人们发明了水晶棺、大理石墓穴、殉葬以及墓志铭,所以古往今来的墓志铭是对人类居住史的一个反讽性说明。
  
  
装修

  
  用一个怎样的词汇才能表达人类对于大自然的恐惧、厌恶、逃避、恼恨、拒绝?用一个什么词才能表明人类对与外界联系的绝望?用一个怎样的术语才能清晰地传达人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拒斥?人类和养育了他们的环境的婚姻关系已经破裂,对于这种破裂的关系我们如何找到一个现象学词语来加以表述?
  
  装修。
  
  “装修”是表达这种状况的唯一的最好的词语。
  
  最初人们的装修是从肉体开始的,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一种运动物,它们上身披着羊皮夹克或者狐皮大衣,你不要以为它们是什么新的动物种类,其实它们依然是人,是用动物的皮毛对两条腿以上的部分进行了精致装修的人,它们的装修渗透于身体的每一部分甚至脚,它们用动物的皮做成一种叫做鞋子的东西,它们踩在动物的皮上,以为这样就脱离了地面。仅此还不够,它们还对大地进行一番装修,它们在地上犁出深深的伤痕,它们管这种伤痕叫公路,它们脚踩在这种“公路”上感到无比安全,它们的脚害怕泥土,不能与地球直接接触。对于它们的脚来说,泥土是不洁和肮脏的象征,大地泥土的肮脏使它们嗤之以鼻,它们羞于与之为伍、同道而行。
  
  九十年代这种装修业务得到了一种飞跃发展,无论是从质还是量上说都今非昔比。到今天,家庭装修业已经成了一个强大的国民经济的支柱性行业。家庭装修业的定义:将人类从他们的自然以及社会背景中孤立出来的行业,它的功能就是使人类和他们的环境相脱离,让人类唾弃大自然,拒绝日月星辰,拒绝大地、露水、天空、河流……
  
  沉沉地拉上了的丝绒窗帘,不透一丝光。窗帘拒绝明媚温蔼的理想主义的阳光,拒绝枯守窗外冷清寂寞的浪漫主义的月亮,拒绝牛郎星、织女星、北斗星……拒绝古典主义的诗意想象和深邃激情。人们拒绝阳光,拒绝夜色,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装修时会不约而同地用上又厚又重的窗帘的缘故(当然阳光的手沾满了灰尘,如今尊敬的“太阳公公”伸手抚摸我们的形象和乞丐在大街上乞讨的样子大同小异)。空气清新器、空气调节器、负氧离子发生器、加湿器……它们和紧紧关上的窗户一道拒绝晨曦中轻轻飘飞的河上娈雾,拒绝暮色里袅袅升起的在霞光中飞翔的轻烟,他们拒绝空气,拒绝任何来自自然的空气,人类在此对室外空气的绝望的心情被一览无余(当然河上的娈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霞光中的轻烟饱含着恶毒的硫化物。家用饮水器、自来水过滤器、矿化水、蒸馏水……我们不仅和阳光空气隔绝还和水隔绝,清清的山泉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中,山间的溪流成了历史遗迹中的想象物当然如今的河水已经像1949年前的中国一样拙劣黑暗不堪饮用不堪与之共同生活,如今的山泉只存在于商人的作坊里,商人们在大都市的高楼大厦里面制作溪水)。
  
  再说说电灯吧!人类自从发明了电,对于阳光的热爱和歌唱的激情就几何级数地减少了,诗人不再把美好的生活比作有亮光的生活,哲学家不再把真挚的思想伟大的真理说成是亮光,小说家对光线的感受力也可耻地减退了,早晨再也没有人为了一缕晨曦而为世界贡献一帖晨读的剪影,傍晚再也没有人为太阳西坠而感伤落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的诗句再也没有人理解了。我的一位写诗歌的朋友说:我的黑夜比白天好。我的另一位朋友说:我的黑夜从你的白天开始(我的这位朋友早晨7点上床,下午4点起床,夜里他像一只猫一样辛勤而兴奋,白天他则开始漫长的冬眠。要和他联系你得在子夜2点以后,因为只有在子夜2点之后他才打开他的电话,才开始他的“业余”生活)。现代装修业把人工灯光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那些灯光设计师们一寸一寸地把自然光线挤出了家庭,如今我们在白天拜访别人,十有八九那家用的是电灯,主人和客人们在豪华的客厅大吊灯的温和甜腻的灯光下品评着咖啡的娇柔,做作的灯光使我们拥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突然间我们亲密了许多。看一看如今的舞厅、歌厅、桑拿房、宾馆餐厅、休息室……哪里不是白天开电灯?现代装修最知道人们的需要,人们需要这种夜晚的幻觉,物质豪奢的时代人们总是希望生活在夜晚中,人们期望每一个即将来临的日子都是夜晚。
  
  所以我说:现代装修业的发达和人类与大自然的隔绝程度是成正比的。人们对大自然所能给予的空气、水、阳光已经不再感到珍惜,甚至有点儿反感了,人们已经将那些自然物消费过了,对于有灰尘的阳光,对于含磷的河水,对于冷热不均的空气……人们已经失去了一个集团军的信心,所以人们从大自然中回到了家。人们开始躲在家里,在家里把自己和自然隔绝得天衣无缝,他们说:哈哈,这下,肮脏的讨厌的自然就跟我没关系了。以此,他们逃避了对自然的责任,在消耗了自然的财富、美丽之后,他们抛弃了自然。
  
  他们不仅以此逃离自然,还以此逃离社会。家装修之后的豪华舒适的家真是太安全、太舒服了,在这样的家里谁还愿意外出?不,我们人类再也用不着外出了,我们用铁门将自己锁在家里,我们的家就是世界,我们热爱我们的装修华丽的家,我们真正成了家庭动物。
  
  (摘自《现在活着》,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4月版,定价:15.00元。社址:上海绍兴路74号,邮编:20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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