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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札四则

2001-09-10 09:32:00 来源:书摘 伍立杨 我有话说

该读不读也不对

  
  曹聚仁先生,很反对青年人读古书,他以为,好好青年,在书堆下变了废物,哀莫大焉。他尤其瞧不起宋明理学家及章句陋儒。“知识分子平日对国家安危盛衰,不闻不问,以为那是学问以外的闲事,到了危殆不可救药,也只有叹息几句了事。”这是他在《颜李学派与读书论》中对宋儒树高义 而远社会所下的痛切批评。
  
  后人看历史,视角不同,则结论大异;心情不同,则观点悬殊。曹先生的同龄人张恨水先生于此有全然迥异的看法。他要“为宋 明之士呼冤”,他以为,宋明之士讲气节,而不免国家危亡,要负责任,但较轻微。“因为他们讲气节的时候,全是在野之身,在朝握权柄的人,都是贾士道、马士英之流。读书人商量保护社稷,宰相却在斗蟋蟀、唱曲子……文天祥 、史可法,武力落败。而他们那种大义孤忠,也让强敌低首下心地钦佩。”全集,最后关头较之曹翁,恨水先生批在了根子上。
  
  张恨水先生的视角,意在强调不能因噎废食。宋明文士,也有可师之处,但求不要流于过分的迂腐而已。 他还在《苏诗书后》中说,若是公卿,都像苏东坡那样聪明,宋朝也不会亡了。诚哉斯言。真正的读书种子,正是社会、民族发展的灵魂,若辛亥时期同盟会那一代知识分子,正是读书人中的“重中之重”,是现代国家不可或缺的脊梁。他们既苦学不辍,同时也摩顶放踵地有利天下,风尘莽莽,而潜修自励不止。中华老大帝国近现代化的转型,端赖其孜孜,呕心沥血,方得以启动 。设若凿去帝王专制的桎梏,宋明之士也可刮垢磨光。今之美国大学教授,迂执过于宋明儒士而从事冷门研究者,何可胜计树高义、远社会,却并无危殆之状。为什么呢?人家政体上轨道,政治有办法嘛。他们并不代人受过,也不会“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去除那种消磨读书人的社会土壤、政体机制,方可矫正读书人的形象、处境。如果只将读古书作为靶牌,终不免落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循环,因为“不读古书即可救国”这个公式,绝对不能成立;那么,总病灶还在,奈何?
  
  
识字难,未必然

  
  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自叙》尝谓:“今之学校识字如习符咒,学童苦之。且漫无统纪之符咒至三千字,其戕贼学童之脑力为何如耶?即中学初级生,犹以记字之繁难,累及学习国文,多耗日力 。其他科目,咸受其损。”那个时期的年轻文化改革者,如魔附体,攻讦中国文字,不遗余力,视为仇雠;持汉字拉丁化者,更有多人。其口号则云“废除 汉字,改用字母”(《胡适口述自传》138页)那时彼辈都还年轻,气血旺盛,执其一端,铆劲往牛角尖里死钻。
  
  且不说汉字与文化传承的意义,即以汉字拉丁化以后而言,学童学之,就易如反掌了么?事有不然,且恐怕恰恰相反。唐德刚先生说他小时候学汉字,字、文结合,像《〈左传〉选粹》、《史记菁华 录》这些书能整本地背诵,“大多数的孩子均不以为苦”,家中长辈再辅之以 物质刺激,小孩甚至主动地啃起《通鉴》、《文选》等大部头来,且乐在其中 。但是拼音文字如何呢?“由于音节太长,单字不易组合,因而每一个字都要另造出一个特别的单字来表明,如此则字汇vocabulary就多得可怕了。”(唐德刚《胡适杂忆》132页)唐先生以其绝深的经验勘察,认为“认字 ”恰恰是拼音文字的最大麻烦——要读完五磅重的《纽约时报》星期刊,须 认识五万单字,仅此即比《康熙字典》上的所有字还多。“五四”时的闯将们 ,想象力贫乏,拿着鸡毛当令箭,自然见不及此了。唐先生所以为学界巨擘,与其思与学双边充量的“全面发展”有关系,故其发论,大有百步穿杨之效,为什么呢?此无他,老先生是从实事求是出发,而非一大批“某公”般从概念 、或先入为主的“想法”出发。
  
  
“姚宓沉静的眼睛里忽放异彩”

  
  杨绛先生的名著《洗澡》,可谓当代文学的一部异书,她的笔触是那样的平朴,甚至不动声 色,而极写动荡翻覆时代的人心冲击和变异。洗澡者,洗脑也,曾经剃头者,人也剃其头,那不仅是四凶等的专制时代的人 性癌变大灾难,不仅是自上而下的,同时也是人群弱点的大暴露,在“认罪” 与打“落水狗”的过程中,人是如何变成行尸走肉“互掐”的,遂浮上水面。 而姚宓和许彦成的爱情,偏偏在这样的环境里发酵生发了。从最早开会双方眼睛自然放电的时分,到策划香山游览,一直是波澜迭起,叙述笔墨却十分的安详平朴,省净不惊,然而实际效果却葆有深海般的异动,甚至紧张惊险之感,较之惊险小说,它的故事可能只有一点影子,然而却造成了险象环生、乃至哀 感顽艳的效应。姚、许之爱正大深沉,也有点绮丽高蹈,何以酝酿出欲罢不能的阅读效果?愚见似乎是,他她之间情愫的所受阻碍激起频扑的意绪浪花,这 阻碍,来自于:社会变局之阻,时代风俗之阻,一方已有婚姻之阻,意识形态 之阻,洗脑过程中人性人事变异之阻,遂加深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的持久性、双方倾慕的合理性。钱钟书先生讲“在水一方为企慕之象征”管锥编(一册123页),申说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更深的道理,“德国古民歌咏好事 多板障,每托兴于深水中阻……寓微旨于美人隔河而笑,欢乐长在河之彼岸……”杨绛先生笔力沉着,稳重而跳脱,如乔木春秀,大处大气磅礴,细处细于毫发,“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何况,姚宓那“沉静的眼睛里 忽放异彩”这种苦闷的象征之所以让人沉浸迷恋不已,似乎也还有姚、许性格的可爱。那永远的“异彩”,慧黠而清正,在脑筋洗刷、展转弄权、营求微利 的社会气氛威迫中艰难生长,如昼长夜短的光照变化,正是种种磨难中,人之所以还能活下去的一个理由——俾使不致快速消磨而变成赤裸裸的精神奴隶,不为压抑摧毁;一般而言,它永在幻想中,姚宓、许彦成之爱是特例,但不 妨其成为一种悬鹄,一种依稀可感的圆满,或者,一把开启梦想的钥匙。
  
  
单干系有激使然

  
  21世纪头年年初,美国联邦调查局侦破该局特工罗伯特·汉森间 谍案,此公几乎是无偿为克格勃卖命,将美国机密泄露给俄国。事发,被捕。他的同事均为之目瞪口呆。情报理论家舒尔斯基以为,在任何时代,都有诸多因素诱使人甘作间谍,如在三十年代,则为意识形态上的信仰,世纪之交则是 金钱的驱动;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渴望向世人证明:他聪明过人。汉森一案发,其同事以为,其事并无金钱的诱惑,而是汉森本人欲超过同事的出众心理在起作用。他曾对俄国人说,他“有一种被埋没的优越感”,他也看不起跟他同事 的那群特工,他着迷的是这场游戏的本身,而非其所带来的经济利益。(事见《 参考消息》2001,2,23)清代嘉庆十三年,开全唐文馆,编修卷帙浩繁 的全唐文。当时有名文士,多受邀参加,而浙江乌程籍的名学者严可均先生,则被冷落一旁,他慨然叹曰:“不才遗在草茅无能为役。”严氏心有不甘的同时,遂发愿单干。另编一部大书,即《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费时达二十七年之久。他说“唐文盛矣。唐以前要当有总集。斯事体大,是不才之责也。广搜三分书,与夫收藏家秘籍金石文字,起上古迄隋,鸿裁巨制,片语单词,莫不综录……”文字总量近六百万字,工程量不在上百人参与的《全唐文 》之下,他死前写成清稿,死后地方实力派人士集合了二十八个学者,费时八 年才将其校誊刊刻出来。钱钟书先生《管锥编》倚为底线的十部大书,其中之一即是这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20世纪三十年代末期,作家张恨水先生感于国军战场的连续失利,又加上他极瞧不起日本人文,欲组建抗日部队单干,在全民战争中,贡献一分光热。六次上书国民政府军政部,均未获准,后由其兄在安徽自行拉起百余人的小队伍,因掣肘过多,而未有大成。恨翁祖父为晚清名将。他自幼军人环境中饱读兵书,熟稔军史,可知他即不为实 战指挥官,也可作一高级参谋,惜乎“托迹未高”,民国用人又疏漏太多,笔耕终生。在重庆期间,他每日撰写的时评、连载小说,涉及军事文字者,所在多有。可称文字百万军。
  
  严先生,张先生,其发愤的心理背景,与汉森也有相似之处,也都有“被埋没的优越感”,但他两人悲剧的总根子还在落后专制国政治管道梗阻不畅。只不过,他们将压力与本领转换成不朽的学术功业,而汉森所为,则与其国家精神相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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