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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老宣

2001-10-10 09:32:00 来源:书摘 乔福山 我有话说

老宣师,姓宣名永光。他生前怎么能想得到在他辞世30多年后的90年代,《妄谈》、《疯话》竞相重新编印了6、7种版本?
  
  曾被称为“中国现代史上的疯狂墨客”、“中国现代文坛的春秋魔笔”的老宣生平至今几乎无人知晓了。1993年出版的第一种重编本《妄谈·疯话》(今日中国出版社出版),应编者之邀,由范桥写的《导言》中说“我以为,凡是对中国文化发展作过贡献的人,我们是不应该忘记他们的。但说老实话,宣永光对我来说,确是陌生人。”“我读完了《妄谈·疯话》清样,说实在的,我被作者奇特的思维方式吸引了。”“他尽管对他所处的时代作了无情的揭露和鞭挞”,“他的文章里尽管会有不少闪光的思想,却不可能成为社会思潮的主流,而只能是旁流或支流了”,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束缚了他”。这是近些年来出版老宣著作的众多版本中惟一对老宣作出简括评价的。
  
  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妄谈》、《疯话》在90年代竟成为畅销书,这并非几家出版社炒作造成,而是由于两方面的原因:出版界进一步贯彻双百方针,非文化思想主流的书籍随之与读者见面了;社会的遽然?变,引起沉渣泛起,老宣的作品因之再次闪现光芒。老宣孤寂困厄的晚年是不幸的,但他身后还拥有如此众多的读者,还为他所关爱过的社会散发光热,他是幸运的。
  
  当我看到《妄谈》、《疯话》的新版本,那潜藏在记忆中遥远逝去的日子蓦地显现出来,许多情景竟然十分清晰。当老宣在今天完全是一位陌生人时,作为曾受业于他的学生,我有责任说出我所知道的老宣,让众多喜爱这两部书的读者多少知道一点这位作者,这也是我对老宣师的纪念。
  
  老宣曾自嘲说:“我原是一个滥竽充数的教书匠,只能用之乎者也A.B.C.D,欺骗年幼的学生。”我就曾是这些“年幼的学生”之一。北京解放前,我跟老宣学习一年多。那是1947年冬到1949年春,我在北京育英中学(现为25中学)读高中,跟老宣学习英汉对照《四书》。老宣住椿树胡同(现改名为柏树胡同),与坐落在灯市口的育英中学仅有一街之隔。我每周日上午到老宣家听课,记得每月束脩按两袋面粉折算。一起跟老宣学习的有同学马熙成,后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是梁思成先生的三大弟子之一。
  
  老宣写于乙亥年(即1935年)的自述《老宣供词》中说:“不佞氏宣,名永光,今河北滦县城内南街人”,“原配本县龚氏”,“龚氏仅遗一女”,“继娶赵氏”。“至此时衰力竭之年,一旦失业,即有断炊之虞。不佞现居东城某巷,赁舍八间。”据自述算来,1948年他已62岁,赋闲在家。我前几年曾走访过他的故居及街道委员会,故居已拆除,原址周围建起某单位的宿舍。一位当过居委会主任认识老宣的刘凤兰老人说:邻居都喊老宣为宣大爷,背后叫他倔老头。他每天早晨扫街扫一大片,是个老好人。老宣在大跃进年代病故的,他老伴赵氏在“文革”初期受冲击自缢了。老宣女儿宣振华在北京解放初期来京与父亲毗邻而居,没有儿女,80年代末病故了。这么说,老宣就没有后人可以寻访了。
  
  老宣身材不高,头发稀疏,平时戴深度散光眼镜,四季都穿长袍,讲话略带乡音,论及时弊往往表现愤激之情。老宣说他夫人赵氏“天性刚猛多疑,不佞怕之如神”是出于幽默。在我印象中她是位有文化很文静的妇人,一只大白猫总伴随在她身边。老宣讲课时她坐在屋内一隅,不言不语,时而翻看书籍。我们每次上课都呼她师母,她总报以慈祥的微笑。老宣很少与外界交往,在每周日到他家上课的一年多里,只遇到过一位客人造访。这位客人身穿长袍,一副老学究打扮,他们寒暄之后,一直用英语交谈,给我留下“谈笑有鸿儒”的印象。
  
  老宣讲授汉英《四书》采用当时市上有售的《华英对照四书》,上海国际出版社出版,译者是JamesLegge。他的教学方法是上课前要我们先看一遍课文,查出中、英文生字。他先读一段原文,再读一段译文,一般段落都一读而过,遇到原文费解的词句就讲词的含义和段落核心思想。译文句子复杂一点的都讲句法,有的甚至作语法图解。我保存至今的那本《华英对照四书》中《孟子·万章》页还夹着一张老宣用铅笔写有中英文的宣纸,中文讲人伦与天伦的关系,英文是subordinate(子句)与主句的文法图解。这可能是老宣留存至今的惟一亲笔字的原件了。此外,他讲到译文遇到“Kingdom”(王国)都让改为“Empire”(帝国)。我读90年代湖南出版社出版的《汉英四书》(刘重德、罗志野校注、JamesLegge译),发现这个新校注本亦将“Kingdom”改为“Empire”。老宣改换译文的词汇是出于对词意的确切理解,还是参照了其它译本不得而知,不管是哪种情况,从这一点看,他讲课是很认真的,决非他调侃的“欺骗年幼的学生”。
  
  课后,他往往说些读书心得、人生品味或抨击时弊。他讲话中总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浓郁的怀旧情绪。有一天他讲起甲鱼如何保护同类而感叹人生。他说民间捉甲鱼是用叉子插,在河边放一块带有血腥的肉,甲鱼闻到就游过来,这时用叉子插,如果插不到就得挪地方,因为那只逃脱飞插的甲鱼总在周边看着,如果再有甲鱼游过来,就驱赶走。他有时还讲述笔记小说里记述的事。他说有书记载一只雌雁被擒后放在庭院中的笼子里,夜间一只雄雁飞来与之交颈而死。他讲到贪官污吏时很愤激,总骂“这些婊子养的”。他推荐我读些散文笔记,有《两般秋雨庵随笔》、《虞初新志》、《子不语》等。当他看《华北日报》副刊发现有我的新诗习作后,就推荐我看苏曼殊的《燕子龛遗诗》、《汉英三味集》,这些书都是精装本,漆布面,内有铜板纸印的曼殊大师像。老宣很称赞苏曼殊用我国古体诗形式翻译拜伦、雪莱、彭斯的诗,但对苏曼殊有贬词和误解。他说苏曼殊是花和尚,因为他母亲是日本人,才有这么多人捧他。
  
  老宣“赁舍八间”是一个小独门独院,北房三间作起居、写作、教书、会客用。南房三间全是藏书,西房两间一作厨房,另一堆放杂物。他说“有藏书之癖,苦无读书之心,喜集碑帖,而无观摩之志”。北屋只有两个书架,一个全摆放中外工具书,另一个堆放书稿。他的藏书都在南屋,屋的四周全是书架,摆放中外书籍,中间有几个长条桌,上面是碑帖、画册等。他当年在北京称得上是藏书家,东安市场旧书店是他惠顾最多的地方。他藏书侧重经史类,近代史料和英文书籍占有不少比重。他借我看过英国出版的关于太平天国与义和团的书籍。老宣说“苦无读书之心”是自谦之词。他不仅博览群书,而且有抄录的习惯。他计划阅读古今中外书籍时摘录编篡一部分类箴言大全。我看到过他用毛笔在黄色毛边纸上抄录的格言、警句、俚谣(包括英文原文),一条条剪下来贴在八开大小的纸上。这些剪贴的书稿已堆满了一书架。他的文章所以不乏闪光的犀利词句,这是由于他苦读中吸取了前人著作的智慧。前两年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弦外之音——东方的感悟》封面介绍说,本书“收集了东方古代、近代、现代的一些著名的文学、艺术、哲学大师的精彩哲言、警句、妙语”。我阅读后发现这本书选登了老宣的“警句”配画有30多页(遗憾的是由于编校者的疏忽在30多页中把宣永光全错写成宣余光)。全书选登的60多位古今东方作者中只有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三位超过10页。当然这只代表编绘者的选编尺度,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某些读者群对老宣作品的首肯。
  
  我读大学后曾看望过老宣师。他们夫妇见到我很高兴。老宣说起文史馆曾考虑聘他为馆员,但是人说他同发表《疯话》的《实报》社长管翼贤有些瓜葛而未成。说到新中国的政绩时,他总是以赞佩的口吻。我离开时他送我到大门口,表露出希望我常去看看他。这位离群索居的老人可能想从我这个新中国的大学生口中得知点新时代的信息。我曾想充当他与新社会沟通的信使,但是学校不久就掀起思想改造运动,我检查思想自然要挖到老宣对我的影响。随之日趋紧张的学术气氛和年复一年的政治运动,我也就再没有登过老宣的家门。不知哪年清理“毒草”时,也把老宣亲自用毛笔题签赠我的《妄谈》和分册的《疯话》一并处理了。
  
  今天,被我遗忘近半个世纪的老宣师回到我的记忆中时,我为他那费尽几十年心血的书稿未能面世而惆怅,为他那节衣缩食四处寻访的万卷藏书的散失而抱憾,我更为在他困厄孤寂的晚年未给过他一点慰藉而愧疚和懊悔!
  
  (此文为本刊首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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