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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任领导

2001-10-10 09:32:00 来源:书摘 崔永元 我有话说

领导①率领并引导朝一定方向前进。
  ②担任领导的人。
  ——《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

  
  大刘是我的第一任领导。
  
  大刘官职的全称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之友》报社编辑部主任。大刘的上面还有报社社长,社长批评我时要通过大刘转达,所以,大刘是我的直接领导,如果社长不通过大刘而是直接批我,那事情就闹大了。
  
  在这之前我都是上学,没挣过工资,也就没受过什么真正的领导。但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大姐、大哥和二哥已经被分别领导过。二哥被领导整得灵魂出窍,母亲慌张着送上整条的烟和3斤杂拌糖。关系缓和以后,二哥的领导来我家赴宴,看着慈眉善目的一个人,长得还不如二哥凶,咋就能整人呢?
  
  大刘也是慈眉善目,整天戴着套袖,身先士卒地干。报社不大,事也不多,但很繁琐。那时不兴电脑排版,都是用毕?发明的活字。排出来,错儿不少,大家趴在校样上,一字一字地校。每到这时,40多岁的大刘会戴上花镜,穿上统一配制的蓝大褂,和我们一样,伏在校样上。一整版五号字,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等到全看下来,以大刘为代表的中老年编辑,眼中布满血丝。
  
  出报后大家聚齐挑错,谁出错,就少发奖金。于是大家拉下脸来全没了风度,能挑出别人的错误,却看不出自己的问题。那时我22岁,正是脑子好使的时候,我发现大家忙于校正错字,经常是句子不通。每到这时大刘都会出来狡辩,只看错字,不管病句,我后来悟出来了,大刘要保住老编辑的奖金。
  
  我人到中年才知道中年人最需要钱,上有老,下有小,精力体力不济捞不到外快,全仗这份死工资。老人的汤,小孩的奶,都等着工资来解决,不像打光棍的年轻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怎么也能对付下来。
  
  明白了大刘的导向,再到评报时大家就一齐走形式。不是那种太扎眼的错误,就当是学术上的标新立异。这还不够,大刘还操持起广播电视函授班,你寄钱,我寄材料,你再寄钱,我寄给你结业证书,为广播电视培养了不少人才。
  
   结果一分红,每人分了300多块,相当于当时半年的工资。我揣在裤兜里走在长安街上直打晃。骑着自行车闯红灯,没等警察开腔我先发话,罚多少钱你说吧。
  
  如果没有后面的意外,大刘可能就会顺利退休,我们当中再掐出个编辑部主任,日复一日,接着过下去。
  
  偏偏台里宣布调来一个新副社长。大刘闹情绪,我们知道这些年来大刘干着碗里的编辑部主任,还想着盆里的副社长。
  
  社长代表台里跟大刘谈话,几次都谈得不欢而散。
  
  我们也做大刘的工作,凭什么不提你让别人干。
  
  谈不通,大刘横下一条心,离开报社回归社会。
  
  我是在1996年重新唤起了对大刘的敬佩。那时我被迫要离开电台。在这工作了11年,乍一走,心里空荡荡的。哥们姐们帮着顺气,你是不当电台的编辑去当电视台的主持人,人往高处走,应该高兴才对。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破家值万贯,总说人要适应,其实适应的就是那么股劲。
  
  一想起40多岁的大刘被推向社会我就心寒。
  
  电台领导说,走吧,有人要走,还有人要来呢。
  
  大刘走了没多久,就给我打电话,说手里有批录像带你鼓捣出去,挣点活钱。我脑子猛地闪出一个念头,我和我的领导一起做生意。大刘在电话那头干笑,在商言商,现在是商人大刘跟你说话。
  
  大刘虽没多少原则,领导我们时,大家还是一门心思办报。
  
  来了新的副社长不久,大伙分成了两拨。
  
  这也是领导艺术的一种,大家一条心是容易一致对上的,分拨互相掐,领导就坐稳了。报社十来个人,以前一块干活没觉着人多,现在成了十来张嘴,登时感觉到是非很多。领导坐在当中,转达这派对那派的意见和不满,都是匿名的。然后对两派分别提出忠告。以前混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现在互相瞅着都不顺眼。
  
  也别把账都记在副社长身上,中国人,谁没点运动的底子。
  
  这么一斗,本来就处境艰难的节目报社更是伤了元气,再也没缓过来。
  
  我的同学时间鼓动我干电视,帮助我调工作,一切收拾停当,我才发现他成了我的领导。
  
  有一阵我很不适应,节目的选题要报给他,看看是否合适,其实一个月前还是他问我,我是他的策划。
  
  更有趣的是,居然很多选题通不过。
  
  到底是他当上领导进步了,还是我成了电视人退步了?
  
  我思前虑后想了很久才发现,事情的本质没有变化,只是变个形式我不适应了。
  
  比如以前他不同意我的选题会说,这算个选题吗?整个臭大粪。现在会说,这选题不太合时宜,先放放再说吧。都是枪毙,温柔一刀反而不能接受。
  
  业务争论也换了形式,以前是边打麻将边争,双方都有个游戏心态。现在却总觉得忠言逆耳,他甚至说,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反对?
  
  明眼人看清了缘由,叮嘱我,别总找同学的感觉,你现在是下级。自从盘古开天地,都是下级服从上级。
  
  其实,这件事也分不出对错。
  
  单就成就而言,我对我的同学和领导时间钦佩不已。他认定白岩松和我可以做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力提携,让屏幕上多出一些物种。他确立了电视策划在电视节目中的地位,引得社会学者、教育学者纷纷介入,电视节目开始有了重视文化品味的新思路。他在《东方时空》还昌盛时,就提出改版动议,现在,又要锐意进取夜间的空白时段。总想创新,对一个身体一般、不懂外语的人不是件易事。
  
  好多人爱听我讲时间的趣事,说我一讲,他就立体了。作为同学,时间会无所谓,作为领导,他是否会觉得被丑化了形象。
  
  但我不能不讲。
  
  他养过一条狗,号称纯种德国黑贝。我没见过,熟谙狗事的刘洪波见过一面,叙述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肯定不是。溜狗的时候狗在前面,时间在后面,这么不懂规矩,最多是只串秧,我看就是条柴狗。
  
  好狗什么样,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单身时,我们也在宿舍里养过一条白色的波兰狗。据说是从大使馆逃出来的。
  
  好狗最懂眉眼高低,清早见你醒来,摇头摆尾,你不做个手势,它绝不会贸然跳上床。肉包子买回来,你不喂,它不吃一个,立在一旁,可怜兮兮地看。
  
  宿舍没人时,它也爱撒欢,把郭林雄的《资本论》咬成了活页,一听开门声,慌忙钻到床下,任你换着花样叫,就不出来。它知道犯错误的后果。
  
  后来,广电部副部长趁我们上班去突查单身宿舍卫生,趴在门玻璃上往里看时,我们的白狗也正往外看,两下一对眼,副部长吓着了。
  
  台长给我们一下午的时间处理白狗,人在屋檐下,白狗送了人。
  
  没听说过时间还有什么养花、养草的雅好。
  
  回过来说工作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时间乱讲话。
  
  他在例会上讲创新,说着说着跑题了,居然说,谁要是40岁还在评论部干,就是耍赖。举座哗然,40岁的同志联手抗议,到上级领导处上访。
  
  下次例会他重新解释,先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说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低头想着,忽然就开腔。
  
  有人想当出镜记者,他劝人当幕后编辑,说出来变了样,你是绿叶就他妈是绿叶,别往红花那儿凑。
  
  有人片子编得不好,他说,愚蠢,你编的就是反面教材。
  
  我听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评判。
  
  一种是,时间不够成熟,领导手法太嫩,城府不深。
  
  另一种是,时间作为领导,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好对付。
  
  每当我把他视为领导时,就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一个距离,看不太清他的真实面目。每当我意识到他是我的同学时,总能观察到细处,甚至油然生出感动。
  
  那天在楼门口,他头发乌黑油亮地走出来。我问他为何要染发,他唉了一声,爹妈要来了,不想让他们看我的白发操心。
  
  进入新世纪,时间开始新生活,娶了二胡名流宋飞小姐。婚礼上,宋飞拉起《二泉映月》,时间端起干红告别了过去。
  
  评论部的主任在2000年之前是袁正明。
  
  袁的老家在锦州葫芦岛,所以,他操一口标准的葫芦岛普通话。
  
  我单身时他已经抢先结婚了,住在我们单身宿舍的楼下,任我们彻夜狂欢,小两口敢怒不敢言。
  
  忽然间,他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约我谈往事时,我总是说,大家一起向前看,国共还合作过。
  
  老袁没什么架子,严肃起来也挺吓人。
  
  那天他心一横,我是你大爷!
  
  男编辑放下电话正与同事们分享快感,老袁下来了,进门就问,我大爷呢?
  
  这个段子成了评论部的经典。
  
  老袁上调了,去经济信息中心当头儿,部里开欢送会,有好事者放了首歌。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结果大家都哭了,好像老袁要去渣滓洞。
  
  一个领导在群众中混成这样,可以了。
  
  不用多说当评论部的主任有多荣耀,看看管辖的4个节目,《焦点访谈》、《东方时空》、《新闻调查》、《实话实说》,这4个节目都……管这4个节目,得应付多少人说情啊!
  
  评论部的领导不难接近,编辑们还觉得不够味。每年春节前后,都要开个年会,名义上是总结工作、联欢,实际上是涮一把领导,争取把一年枪毙节目的不愉快都忘掉。
  
  这成了评论部的民俗,这一天,玩笑再过火,领导也不计较。
  
  狂欢密切了干群关系。
  
  大家看看我创作的三句半,体会一下我们年会的火爆。
  
  评论部里大联欢
  男女老少尽开颜
  主任亲自来参加
  添乱
  
  先吃饭来后喝酒
  领导群众是朋友
  谁要在这儿批评人
  疯狗
  
  三位主任很和气
  又像哥哥又像弟
  审完节目拍肩膀
  “枪毙!”
  
  编辑脸上笑嘻嘻
  大忙过后小休息
  现在要是派任务
  玩去
  
  平时练活真挺累
  几宿几宿都不睡
  节目落停播不了
  点儿背
  
  评论部里空气好
  劳动竞赛季度搞
  金银铜奖都发钱
  太少
  
  女性记者真不少
  身材美丽又乖巧
  干上两年您再看
  大嫂
  
  东边奔来西边跑
  自己小家顾不了
  老婆跟了别人好
  再找
  
  咱们节目演完了
  您看演得巧不巧
  大家说坏咱说好
  傻冒

  
  我还创作过一首《领导好了歌》,专门送给了时间领导。
  
  领导都说谦虚好,无人喝彩受不了。
  领导都说正直好,总提意见受不了。
  领导都说平易好,不拿腔调受不了。
  领导都说幽默好,没有笑声受不了。
  领导都说公平好,遇到亲人就忘了。
  领导都说效率好,开会发言就忘了。
  领导都说当兵好,总不提升受不了。
  领导都说坚守岗位好,可当了领导还想当领导。

  
  本来是想写写差领导,提起笔来又写起了领导的好。现在明白了,领导的毛病是咱们群众惯出来的。
  
  (摘自《不过如此》,华艺出版社2001年7月版,定价:19.00元。社址:北京朝内南小街前拐棒胡同一号,邮编:1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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