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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剧生涯

2001-10-10 09:32:00 来源:书摘 张子扬 我有话说

本来这是个已经解决,或者应该已经解决了的问题,鲁迅已经精辟地说得很清楚了,一切文艺都是宣传,但一切宣传不一定都是文艺,我多年来认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最近一个时期我想来想去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在实践中并没有彻底解决。我赶紧声明,很可能别的同志早就解决了,只有我还在糊涂。
  
  首先,这牵涉到一个立场问题。既然一切文艺都是宣传,那么,你要宣传什么、向谁宣传就成了不能躲避的问题,而且,在实践中的确出现过宣传了错误的、甚至于反动的东西的文艺作品,当然应该批评、丢弃。但是鲁迅并没有停留在这个论断上,他还有一句等着我们呢,“一切宣传不一定都是文艺”。使我这样的糊涂人始终没弄得太明白的,至少在实践中,往往是这一句。为此,我也请教过一些“大师”,包括一些在创造生涯中卓有成就的大师,但是他们也似乎在这个问题上或不愿意,或不能够给我拿出一个答案来。
  
  最后,我只好从实践中去寻找答案。谁知道,一番思考之后,我反而给自己提出了一堆问题,都是我回答不上来的。举个例子,我从第一次听到老舍先生给我们读《茶馆》时,就爱上这个剧本。当时我听说,曹禺先生第一次读完《茶馆》第一幕时,一拍桌子,大声宣布:“这是经典经典”老舍先生、曹禺院长都是我多年崇拜的大艺术家,这两位前辈的论断我是毫不怀疑的。我们投入排练后,在另一位大艺术家焦菊隐先生的导演之下,很快就演出了。北京的观众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了《茶馆》的演出,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以《茶馆》迷为中坚分子的集体,这出戏不可争辩地获得了成功。
  
  我当时感到极大的兴奋和满足,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好作品的范例。在这出戏中宣传的功能和艺术的魅力巧妙地结合起来了,而且从专家到一般的观众都表示了喜爱;作为演员,这种感受是一种幸福,可以像古希腊的数学家一样大喊:“我找到了找到了!”
  
  但是,我这点喜悦并没有维持很长的时间。先是某些同志对这个戏表示了不同意见,认为它表面上谴责了旧社会,实际上却充斥着对旧社会的怀念,即所谓“怀旧”情绪。这个罪名并不小,但毕竟失之于“模糊”,于是我们还觉得“可理可不理”,接着演了下去。这回,事情的发展证明我们错了。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观众中有一位老朋友,一位颇有声望的戏剧界名人。看完了戏之后,他照例来到后台,照例说了些客气话,然后他看到后台都在忙着卸装、洗澡,忽然冒出一句:“你们真够胆子大的。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敢演这样的戏”当时站在他身旁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我们都发蒙了,问他何所指,他只是简单地说:“你们看看报纸,看看人家别的剧团都在演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信号。剧院的领导很快就停演了《茶馆》,改上别的剧目,因为了解了一下,别的剧团也都在上一些新戏,显然是有新的精神。好在北京人艺创作力量较强,于是赶紧突出演出了一些我们自以为更符合当时形势的剧目。《茶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偃旗息鼓。参加这一剧组的创作人员都感到惋惜,但同时又感到这不过是“避避风头”而已。事情的发展再一次证明我们错了。对《茶馆》以及类似的剧本的批判逐步升级,从“怀旧情绪”升到“毒草”,以至于“大毒草”,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特别是在老舍先生悲剧性地被迫害至死之后,它已经被定为北京人艺的头号“特大毒草”,而且没有人敢于表示任何不同意见。“文化大革命”后,当人艺一个一个地恢复过去的保留剧目时,《茶馆》也是最后一个恢复的。当然,在这之后《茶馆》热再一次掀起,特别是它出了国,赢得荣誉。事实证明,人民还是喜欢看《茶馆》的。
  
  这些年来,情况有了根本的改变。把文艺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而且“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类事情不再发生了,使搞文艺的人松了一口气,不再终日提心吊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进步,一种对繁荣文艺的贡献。但是,像我这样的糊涂人,还是心里觉得有点不踏实,为什么呢?想来想去,恐怕还是与这个“艺术和宣传”的分界有关。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一切文艺都是宣传,大至人类的未来,细微到某种艺术形式的得失,无非是文艺家对某一问题耿耿于怀,不吐不快,而且感受越深,其作品往往也越感人,也正因如此,文艺才为人民所需要、所喜爱。当然,不能由于是这样,就排除利用艺术形式宣传某种任务,例如劝人们戒除吸烟恶习,或鼓励青少年培养读书的习惯之类。但是,凡事都有个界限,我们大概是由于多年来经常处于革命和战争的高潮中,政治斗争就很自然地处于某种压倒一切的中心,甚至于不少观众到剧场看戏不是为了戏本身的吸引力,而是为了看“政策”,看对问题的“提法”有什么新的精神。这样,艺术的道路越走越窄,惟恐触及某些禁区,在政策上犯错误。这就必然造成大家都板起面孔,丢掉了艺术中不可少的“含蓄性”、“幽默感”,甚至于某些艺术形式都遭到无声的禁锢,如漫画、相声之类。
  
  在老作家中,老舍先生原来是以“幽默”闻名的。解放后,他满怀热情地从国外回来,写出像《龙须沟》这样的传世之作。两三年后,他接到剧院的要求,写一部表现“五反”运动的剧本。对老舍先生来说,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因为他从没有写作过这样紧密联系政治的作品。人艺为了保证这一创作成功,组织了一个几十人的班子,一律派到一家私营工厂,帮助老舍先生“体验生活”。这里,我们先不说替作家“体验生活”这种做法是否行得通,反正第一稿的提纲算是写出来了。但是,当时老舍先生已经有了个“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他笔下的作品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于是从中央派来了好几位大人物来帮着出主意,当顾问,他们一来,把我们这些年轻人都镇住了。他们之中有好几位都是大名鼎鼎的,平常我们只是在报纸上看到名字的高级领导,像周扬、胡乔木这个档次的。他们落座以后,我们的领导曹禺说一段欢迎的话,然后连排就开始了。连排后我们都紧张地等着他们发表意见。
  
  说实话,那天我是很意外的。领导们也出了些主意,也有争论,但在有一点上却很一致,那就是:不要写“五反”运动的全过程。这一下子就等于把全剧的构思全部推翻了,包括我们几个月来替老舍先生“体验生活”的成果。不写运动,写什么?在座谈中好像有领导提到过,要写“人”,要写“人的命运”,可是这个题目没得到展开的讨论。老舍先生当时似乎表了个态,一定按照各位领导的要求,修改加工这个剧本,这又引起了一片反对,因为这都只是“个人意见”,大家都不代表“领导”,云云。
  
  修改?谈何容易在此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老舍先生都要抱着最新的修改稿跑一次人艺,而且每次都是重写的稿子,不是在原稿上作一些小的修补。我估计这些劳动成果现在还是完整地保存在现代文学馆中。戏名最后定为《春华秋实》,前后据我所知写了大约十遍,应该说是十分惊人的。问题在于戏并不成功,观众并不热情,到今天记得这出戏的人不多,最后,只好草草收兵。
  
  问题出在哪里?今天,回过头去看,“不要写运动的全过程”这个意见是有道理的。老舍先生开始接受这个任务时,“五反”运动刚刚开始不久,很多有关政策还没最后定下来,还有待事情的发展,但是关键恐怕还不只是这条,而是违反了艺术规律,把一个政治任务强加给文艺,要求文艺亦步亦趋地为政治、甚至于是为具体的政策服务。因此,在那天座谈中虽然有正确的意见,例如我记得乔木同志就曾建议把戏叫做《水车的故事》,但是在当时的大气候下这个意见没有被采纳,后来的十次改写还是逃不出写运动的窠臼。
  
  从我们的经验看,这种违反艺术规律,强行使艺术去负担它力所不能及的责任的诱惑还是很大的;在文艺的历史上,在国内国外都发生过。事实上,所谓“活报剧”就是三十年代从美国传来的。人艺过去每逢重大政治事件发生时就演过不少“活报剧”。我还记得有一次中东地区出现了某种动乱(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哪一国发生了什么事了),我们接到指示,一定要表态,支持,而且要快,两三天之内就要见观众,而且为了郑重其事,不要只是“活报剧”。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人艺全院都动起来了,包括第一副院长、总导演焦菊隐。一连几天,大家由于时间紧迫,都没有睡觉。我还记得那个剧本已经定名,叫《怒涛》,我还记得我曾路过他们临时开辟的工作间(原为化装间),屋子里的人(创作集体)坐着都睡着了,还是我把他们叫醒的。不到一天之后,传来上级的指示,由于国际形势瞬息万变,剧本必须改,首先是地点,要从中东某国改成南韩,因为李承晚下台了。这真是谈何容易我们既没去过中东某国,也没有去过南韩,先不说服装、布景都必须从头来过,而且离上演还只有两天了,演员怎么可能背得下词来?但是,这是政治任务,于是全院又一次动起来。最后,这部戏怎么上的台,我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我也睡着了。
  
   像这样违反艺术规律的事幸亏不是经常发生,我也相信今后不会再重演。但是我认为还是严格地区分一下什么是宣传,什么是艺术,对我们今天,以及对我们的子孙都大有好处。中国人在世界上是一个有智慧、有精神文明的民族,我们有责任为人类做出更大贡献。目前,我们正处在富裕、强大的前夜,一旦我们到达那光辉的彼岸,我们将更感到我们全部历史、文化对人类的贡献越来越重要。我们的文化史,从屈原到唐诗,从孔子到曹雪芹,已经成为我们宝贵的财富。这些文化上的巨人当初并没有从其领导者那里领取某项宣传任务,不少还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但他们依然是我们民族的骄傲,人类文明史上的高峰。我们不应该辜负他们!
  
  (摘自《人民文学》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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