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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交流

2001-10-10 09:32:00 来源:书摘 周国平 我有话说

一个人患了绝症,确知留在世上的时日已经不多,这种情形十分普通。我说它十分普通,是因为这是我们周围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也是可能落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的命运。然而,它同时又是极其特殊的情形,因为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还有什么事情比生命行将结束这件事情更加重大和不可思议呢?
  
  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发现,这时候在患者与亲人、朋友、熟人之间,立即笼罩了一种忌讳的气氛,人人都知道那正在发生的事情,但人人都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可是,这种似乎自然而然形成的气氛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自然,如同一堵墙将患者封锁起来,阻止了他与世界之间的交流,把他逼入了仿佛遭到遗弃似的最不堪的孤独之中。
  
  事实上,恰恰是当一个人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他与世界之间最有可能产生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交流。这种死别时刻的精神交流几乎具有一种神圣的性质。中国古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相信这句话的。一个人在大限面前很可能会获得一种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实也更超脱。当然,前提是他没有被死亡彻底击败,仍能进行活泼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够凭借自身内在的力量做到这一点的。就整个社会而言,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这一点,便有必要改变讳言死亡的陋习,形成一种生者与将死者一起坦然面对死亡的健康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将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别无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便是成为一个哲学家。我这么说丝毫不是开玩笑,一个人不管他的职业是什么,他的人生的最后阶段都应该是哲学阶段。在这个阶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最大的哲学问题。只要他能够正视和思考,达成一种恰当的认识和态度,他也就是一个事实上的哲学家了。如果他有一定的写作能力,那么,在他力所能及的时候,他还可以把他走向死亡过程中的感觉、体验、思想写下来,这对于他自己是一个人生总结,对于别人则会是一笔精神遗产。
  
  值得欢迎的是,也已经有人在这方面做出了榜样。一般来说,我不赞成在生前发表死亡日记一类的东西,因为媒体的介入可能会影响写作者的心态,损害他的感受和思想的真实性。这种写作必须首先是为了自己的,是一个人最后的灵魂生活的方式。当然,它同时也是一种交流,但作为交流未必要马上广泛地兑现,而往往是依据其真实价值在作者身后启迪人心。不过,如果作者确实是出自强烈的内在需要而写作的,那么,他仍能抵御外来的干扰而言其心声。我相信陆幼青就属于这种情况,并对他的勇气和智慧怀着深深的敬意。
  
  中国城市出版社选择类似题材中近些年来比较有影响的德语著作翻译出版,编成《亲历死亡丛书》,嘱我写序,我便写了以上的想法。我读了所选书籍的部分内容,觉得德语民族不愧是哲学民族,一些普通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态度和思索也富有哲学意味。那么我想,这套书不但能够推动我们深入思考死亡问题,而且可能会帮助我们中间的一些人在人生最后阶段也写出有哲学深度的著作,给人间留下高质量的精神遗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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