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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放松

2001-10-10 09:32:00 来源:书摘 易中天 我有话说

历史学家萨孟武老先生在谈到他那本《水浒与中国社会》时,曾戏称该书的写法是“姨太太式”的。当“姨太太”并不怎么体面,但萨先生抗战前为《中央日报》副刊写的这些文章,却着实比那些“太太式”的比如《中央日报》的社论要好看得多。
  
  这可真是“妻不如妾”了。
  
  “妻不如妾”也是一句老话,意思是性爱之事,正妻不如姬妾,姬妾不如丫环,丫环不如妓女,妓女不如情人。这当然是旧社会的事,现如今不能再讲的。但来点联想总还是可以的吧?你看,一面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一面是“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集,集不如稗”,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没有人包括萨孟武老先生和我要在这里提倡纳妾、嫖妓或偷情。但其中的奥秘却不能不弄弄清楚。妻,怎么就不如妾,不如婢,不如妓,甚至不如偷呢?原因大约无非也就是两个。一是越到后面就越主动,二是越到后面就越轻松。在中国传统社会,妻,都是指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纳妾,就多少可以自主。嫖妓和偷情,自然更是“自由选择”,不必听命于他人。自愿要做的事总比被动的有趣,也比被动的轻松。何况按照中国的传统道德,做妻子的必须“为人正派”。一言一行,都必须端庄稳重,不苟言笑,更遑论和丈夫调情了。和这样一位“一本正经”的女人“相敬如宾”,哪里比得上和情人“没事偷着乐”?难怪“妻不如偷”亦请参看拙著《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做爱如此,读书亦然。越是轻松自如,随心所欲,就越是愉快。但要想真正放松,首先就得不负责任。所以,正如“妓不如偷”后面还有一句“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子不如稗”后面也得加上一句:“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因为读武侠小说最不需要负责。偷情偷不着,自然也无责可负。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莫非读书竟是一件不负责的事?
  
  当然要负的。问题是对谁负责。我的看法是对自己负责。读书,毕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不对自己负责,又对谁负责去?其实,不要说读书,就连写书,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应该由自己负责代表官方发言,草拟法律文书等例外,要不怎么说“文责自负”?一个人,学者也好,作家也好,或者不过业余创作也好,之所以要写书,无非是要把自己对社会人生或某个问题的感受、体验或看法说出来为了评职称或混稿费的也例外。他要说的,是他自己的话,他不负责谁负责?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由谁负责,更在于对谁负责。传统的说法是对国家负责,对民族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这话说起来听起来倒是大义凛然,但也得看咱有没有这个能力。我看是没有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的,还说什么对这个那个负责,话说得大点了吧?那么大个责任,你负得起?你有多大能耐,敢夸这个海口?读书人的本事,顶多不过做点文字工作罢了。能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就不错。事实上,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事情负责,比方说,官员对政府工作负责,厂商对产品质量负责,教师对学生负责,农民对庄稼负责,也就天下太平,犯不着都扯到国家兴亡民族盛衰上去。那个责任太大,咱负不起。谁都知道,但凡责任大过能力,那就定然是一张空头支票。说到底,其实是不负责任。
  
  然而这个负责任的责任或这负不起的责任,却弄得大家紧张兮兮。写书的不用说,老得想着“一言兴邦”什么的;读书的也不敢含糊,惦记着如何才能成为“国家栋梁”。结果是大家都不轻松。实际上,妻不如妾,就因为妻的责任太多太重。相夫啦,教子啦,孝敬公婆啦,管理家政啦,没一件是省油的。又是贤妻,又是良母,又是佳媳,又是严妇,这么多的角色要担任,已经够她喝一壶的了,何况有时还要充当“老好人”协调邻里和笼络妯娌!忙成这样,自己的个人魅力也就顾不上。妾们因为没那么多责任,可以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反倒能在老公那里落个好。你说这叫什么事?
  
  可是,总不成大家都去当姨太太,或者大家都去写武侠小说吧?当然不成。如果弄得满世界都是小老婆或只有武侠小说可读,那可真是要国将不国了。但把“妻”们的责任尽可能减去若干,让她和情人一样可爱,却未尝不可。在某些方面借鉴借鉴,就更是可以而且应当。比如金庸先生写作时的那种轻松自如和处处为读者着想,就值得学习。其实这也是一种负责,——对读者负责。这正是我辈写书人可以也应该负的责任,岂能推卸?
  
  实际上,提倡“不负责”,正是为了“更负责”。只不过先得弄清楚,哪些责任是该我们负也负得起的。不该负,或者负不起,就不能认账。就算我们每个写书的人都要对国家民族人民历史负责,也首先得让你的书有人看吧?没人看,你承担的责任再重大,也会落空。所谓“负责”云云,岂不仍是一句空话?
  
  这就要学会放松。不要以为放松是一件容易的事。也并不容易呢坦率地说,我自己就不会放松。到医院里打针,护士总说:你放松点嘛,那么紧张干什么?骆玉明兄也说我:你的文章看起来轻松,其实内里很紧,外松内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个年纪做学问的人,内心深处都多少有些紧,不大容易松得下来。就是想潇洒一下,也多半不能如愿,或者只不过是装出来的。所以上面说的这些话,并无批评他人之意,只能算是对自己的“一声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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