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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江:神龙见首不见尾

2001-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吴 欢 我有话说

在中国电影编剧队伍中,最不务正业的编剧,便是我素所尊敬又过从甚少的老师黄宗江先生。因为我找不着他。他会说外国话,时常从地球的这一头溜达到那一头讲学。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比神龙厉害,首尾都见不着。易子而教,家父曾把我托给他。他不好好教,我不好好学,互不负责,各自落得逍遥。最近有位深知我的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吴欢对自己专业的态度颇有几分票友风采,对业余爱好,又多几分专业精神。”我把这两句话转奉宗江先生,不知道他老人家以为何如?
  
  我们师徒俩何其相似乃尔,正是心领神会。他学生挺多,不乏自称“私淑弟子”之辈,但若说到得其真传的,恐怕非我莫属了。因为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学着,只是得其精髓神韵而已,套句佛经里的禅语,“有便是无,无便是有。”我来给他老人家画素描,说有十分的把握,满了点儿,但七八分总是不难达到的。
  
  作家分两种,一种是学者风范,靠勤奋苦读,学而有成。另一种是才子一路,用功不多,天分先高人一筹。宗江先生该算后者。不过他的情况更特殊,很难归类。曾撰有一部天才爆发的散文集,名曰《卖艺人家》,颇以卖艺自荣,姑且把他老人家称做“艺人”似更恰当些。
  
  宗江先生跟民间艺人却又不同,出身书香,早年生长北京,毕业于燕京大学。属于洋学生下海卖艺。城墙上放风筝,出手儿就高。加上他年轻时候长得帅,潇洒飘逸,玉树临风,本身就是件艺术品。祖师爷给饭吃,天生就跟艺有缘。他是黄家门儿老大,后来他的妹妹黄宗英,弟弟黄宗洛都成了艺盖一方的名角。
  
  宗江先生是艺人,我这篇文章自然要突出个“艺”字。早年学艺,中年卖艺,晚年授艺,乃是本篇的脉络。筋脉理顺了,且看我这个黄门弟子,一路写下去的,是不是黄派文章。
  
  20年代的北京,虽然没有“迪斯科”,却已有了交谊舞和洋歌。但交谊舞和洋歌远远不是京剧的对手,宗江先生刚懂事,就跟着大人上戏园子听京剧。梅、程、荀、尚、余、言、高、马、谭……看了个遍。正是从那时起,他萌发了戏瘾,酿下了戏醋,埋下了戏恨,而瘾、醋、恨三样拌在一起,乃是戏癌。宗江先生打小儿起,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尽管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正牌燕京大学毕业,终于不能成为科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或其他的大家小家。而自甘自乐于“卖艺人家”。
  
  1941年,宗江先生到上海正式参加了职业话剧演员的行列。据上海戏剧学院前表演系主任、老剧人胡导先生的回忆,宗江先生在上海演的第一个戏是夏衍的《愁城记》。他饰何晋芳。这是个不大好演的角色,如果用京剧生、旦、净、末、丑来分行当的话,这是个丑活儿,年龄约在五十多岁,光头上横着绺长发,像趴着条蚯蚓,走路还有点瘸。浑身冒“邪行”味儿,打扮得倒很周正,西服笔挺,时时硬撑着股绅士派儿。
  
  胡导先生这样写道:“一上场我就怔住了……难道他就是刚从北平来参加我们上海剧艺社的黄宗江吗?他身上那种既有中国书生的儒雅,又多少带有燕京大学洋味儿的俊逸气,怎么全都没有了从头到脚浑身都是当时上海滩到处可见的那种市侩气,还是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人才能感受到和具有的那种深沉的市侩气……”
  
  我说过宗江先生是天才,虽然他演的不是绝对主角,但也一下子让内外行看见了自己的手段确非等闲人可比。接着,他又演了不少的戏,其中曹禺《蜕变》中的况西堂、李健吾《云彩霞》中的屠子光,最是令人叫绝,至今在老剧人圈中传为佳话。
  
  按说,宗江先生是位书卷气十足、清秀漂亮、英气内敛的小生。可他在舞台上的形象大都是丑角。对此,他也有其独到的见解。在他早年一篇谈艺的散文中,引经据典地写道:“传唐玄宗一说唐庄宗常命群臣演剧后宫,群臣惟恐失礼,皆不敢扮演丑角,风流天子遂自勾白鼻子。至今,梨园行敬丑”。足见他对“丑”是充满了情感的。既然天性善良且喜幽默,拿别人开心,过意不去,拿自己开心,没有任何顾虑,何乐而不为呢。难怪后来有人把他和石挥、蓝马、谢添三人并列为“四大名丑”。这实在是件很光彩的事情。
  
  说了半天宗江先生演戏。该说他为文了。说到为文,宗江先生9岁时便在成舍我先生主编的《世界日报》上发表了独幕剧《人的心》。现在已无法找到此篇,单就这个题目,便可想见当时宗江先生的气派。小小年纪已是不凡,居然敢于直面人生,昂然放论。
  
  说老实话,宗江先生的电影,我看了好几部,他的文字却读得很少,只有一本《卖艺人家》。是他1944年仲夏,当演员时,在重庆郊外花灯石构思,在内江某座茶楼写下的一集散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就把这一斑先斑上一斑,可能是个取巧的办法,或曰无法之法。全仗着我了解他这个人打底儿,料也离不了大谱。
  
  这本小集子,可以说是宗江先生在文学上正式出道的一部宣言。文笔精炼,思维独特,渗透着学贯中西、游刃有余的底蕴。那些中外典故、警语、随手拈来便见学问。这且不谈,最令我吃惊的是,宗江先生刚出道,便有着一种大手笔的松弛。文章紧上去容易,松下来实在是件难事。恐怕写过一些文章的同行,都有这个体验。在这里,我劝列位有工夫时,不妨去找本《卖艺人家》读上一读。便知我并非在这里一味地吹捧宗江师。吊儿郎当中隐隐有一种超拔、洒脱的气概,同时,又不失于野气。文章写到这个尺寸上,可以说是到家了。
  
  不想再谈他写的文章,该谈谈他当年写文章的环境。他正是那些环境造就的。
  
  抗战中的重庆,一个话剧团,挣扎得很艰难。同时又充满了乐趣。
  
  房间很小,像公共汽车。宗江先生睡在二层铺上。里面很热。各种味道都有。
  
  露天茶馆随处可见。茶客们谈着天,茶博士来去吆喝,清唱川剧的锣鼓和高腔独唱,小贩们风风火火地兜揽生意……
  
  宗江先生就在这里卖艺。演戏、为文,一切都不影响。是苦是乐当然是乐。在他身上,只能找到乐。越苦,越有乐。他塑造的一个个舞台形象不是乐吗他写的一篇篇妙文不是乐吗他走出去看风景“看那房子歪在斜坡下,好像把天都带歪了。”天是歪的,人也直不了了,那就歪着走路。身子掉井里,耳朵也挂不住了,索性掉下去,想办法从那头出来。不然的话,没辙呀这才是找乐。
  
  宗江先生不是个安静的人,一任意识自然流动,至今你若和他谈话,必须全神贯注,紧跟话题。否则,弄来弄去,很快便找不着北了。而他依然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从张三到李四,从海洋到天空。闪转腾挪,飞扬跳跃,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因此,他做的事情,也往往出人意料,似乎不可思议却又入情入理。
  
  1944年冬,作家、演员、艺人黄宗江参加了中国赴美参战海军。奔了美国,接下来是巴拿马、古巴……这一下子心野了,收不住了,难怪他如今还是思想着往外跑。我曾问过他:“您怎么演戏演得好好的,忽然想起当海军了?”
  
  “咳!我当初是看海洋作家奥尼尔·海明威的小说,入了迷,也想去海上玩玩。体验体验,就这么简单如此而已。”这又是典型的黄氏找乐法,整个一个浪漫派。他根本没想到,当兵是件玩命的事。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命有什么用,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艺”字。这个艺字可以无限大,大到其它东西很难再去挤一个位置。
  
  宗江先生曾多次眉飞色舞地向我提及他早年的失恋,好像失恋是他平生最快活的际遇。但到底恋的是谁,又怎样失恋的,却瞒天过海略而不谈。作为晚辈,我也不便追问其详。不过,从他的散文中,却可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忽然想去拾起睿扔在地上的花,也许我想把它拿来夹在书里。花已经被人踩了,没留下一片花瓣。”
  
  惆怅、伤感,使人欲哭无泪。看来失恋比喝多了老白干还上头。吊儿郎当如宗江先生者,也概莫能外。
  
  在那一段日子里,宗江先生骚动不安,情绪颓废,矛盾,易怒。然而才子就是才子,他的笔下仍出现了激情丰盈、华彩纷呈的文字。艺术之对于黄宗江,经常起着相反的作用。在现实中正演着悲剧人物,他的作品却常常是喜剧。他得了肺病,跟《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恰好相同。动不动还要吐上几口殷红的鲜血,表示自己的纤弱。所不同的是,他写的不是那些婉约缠绵的诗稿,也并没有去焚稿葬花。他写出了话剧《大团圆》。世界上的文字,没有比“大团圆”这三个字更美好了。宗江先生一家伙就把文章做到了底。让别人的笔杆不好摇。
  
  《大团圆》可以说是宗江先生的立身之作,完全叛变他浙江祖上的方言,而以地道的北京话取法。俚语、俏皮话使得剧本妙不可言,大笑、浅笑、微笑、不笑里面也有笑。再配上严肃、深沉、残酷、酸甜苦辣咸,该有的佐料都有,如今读起来都应接不暇。可以想见在当年的舞台上,观众和演员就够忙活的了。好一个少年“黄宗江”。
  
  《大团圆》问世后,立即由大导演焦菊隐主持的艺术馆搬上舞台。好评如潮。又马上由大演员金山监制拍成电影。均由宗江先生的好友、已故的丁力先生导演。值得一提的是,貌似浪子的黄宗江,使剧本结尾处主人公的去向,暗示奔赴解放区。这最后的一笔,乃是他思想上的一次变化。有意无意地介入了政治,投入了革命。革命在当时确非小事,乃不要命之谓也。黄宗江被旧社会欺负成了“肺痨病”,心字头上一把刀,忍无可忍,也想着要找地方革一革命。看来革命这种事情是件被逼无奈的事情。革命的目的恰恰是为了不革命。至于反革命,那可要说叨说叨了,不能由着它随便儿反。
  
  地下党法力无边,知名演员兼剧作家黄宗江当然是争取对象。况且他对国民党的统治,反感到了极点。革命的书刊报纸有如鬼使神差般来到他的病榻。他边读边反省着自己,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当过演员,当过作家,当过国民党海军水兵,都当得不那么对劲儿,再当一回共产党的解放军吧。没想到这一当,就当了一辈子。
  
  黄宗江先参加了第三野战军的特纵文工团,又调到华东军区解放军艺术剧院,在这一时期光顾着革命了,似乎没有什么大部头的作品。解放后,他又先后被调到总政文工团、总政文化部从事创作。打那以后,他暂时跟演剧活动离婚了。
  
  作家黄宗江开始军旅生活,写随军报道又成了专业。整个的1953年是在朝鲜度过的。
  
  解放战争时期,由于肺病的原因,他没怎么去前线。抗美援朝是不能不去的。写文章对他说来是件容易事。只是写文章的地方特别了点儿。没有窗明几净的书房,也没有沙发、烟灰缸,更没有安静的气氛。有的却是弥漫的烟尘、飞腾的战火、冰冷的战壕、震聋发聩的炮声。
  
  宗江先生的创作生涯本身极有戏剧性,可谓一波三折。留着电影剧作在后面谈,话剧方面除《大团圆》外,花去他心血最多、也确实可算上乘佳作的,还有一部《南方啊南方》。他善良的个性和飞扬的才智,在这个剧本里得到了充分发挥。大开大合,纵写横描,诅咒战争的残酷无情,宣扬和平的伟大难得。尤为可贵的是,在60年代的政治气氛下,他居然敢于写一位美国学者的厌战情绪,和对越南百姓的同情。这部戏被人称为“闪烁着瑰丽的色彩、融希腊悲剧、莎剧和奥尼尔式戏剧结构为一体”的佳作。然而这部戏却没有公演,当时的政治背景,是不许表现“人性”的。他在越南南方的游击队里化名阮之,真正深入生活地深入了一年多,深入的结果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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