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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后的小脚部落

2001-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杨杨 我有话说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张非常奇怪的地图。上面印有“六一村”三个大字,它指引我从昆明向南出发,经过玉溪市,到了通海县的一个小村庄——六一村。这里至今仍生活着300多位缠足的老太太,她们被称为“中国最后的小脚部落”。
  
  我从高高的石墙门洞进去,沿着幽幽发光的巷道寻觅,看到类似于城门洞的栅子门,还有石门板和石门臼。在老屋的堂屋后面或窗户外面,可以搜索到整架完好的纺车和残存的织布机。老屋的山墙上,还清晰可见供男主人向外射击土匪强盗的枪孔。
  
  这的确是个有着城堡意义和形象的村庄。大约在600多年前后,一群姓罗、姓杨、姓李、姓飞、姓海、姓王的明朝大兵,随沐英从南京出发,到了云南通海,被分配到杞麓湖南岸,建起了6个军营形象的村庄:上罗家营、下罗家营、杨李家营、飞家营、海家营、王家营。这是他们用武力赶走了彝、白、傣、哈尼等土著民族的结果。当然,失败的土著居民也不会让他们安宁,报复和偷袭是经常发生的事。
  
  所以说,这个村庄从诞生之日起,就弥散着男性荷尔蒙的攻击性和防御性。不过,这群兵大爷当然不算最坏,他们不仅有能耐耕作这片土著人耕作过的土地,而且,耕作得比土著人精细几倍。更让土著人惊诧的是,他们带来的女人还有一种更大的能耐:在森严的兵营里,她们使用什么妖术,把抢来的小姑娘们,一个个全弄成了小脚伶仃的女人。
  
  小脚女人们被大兵们长年供养着,像江南一带的大家闺秀,足不出门。偶有露面,那必定有大兵们的团团呵护。这些小脚女人倒也知足,她们为感谢这些优秀的兵哥哥,便拼命为他们生孩子,并把所生的小女孩,按照男人的要求,全部裹成小脚娃娃。对此,兵哥哥们的眼睛极为挑剔。因此,这里的缠足水平扶摇直上,缠足技艺和脚的小、尖、弯、香、软的标准,都与古都南京接近。
  
  眼前,在这座乡村城堡迷宫式的老屋和巷道里,随处可见缠足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们都是在“天足运动”呼声最高的时候,开始偷偷缠足。又在缠足已成为彻头彻尾的陋习时,超现实地塑造着她们的纤纤玉足,并向历史伸出了她们挑战似的“三寸金莲”。
  
  在六一村里,我如同生活在一片废墟中,残酷的主题在心里旋转,带着浓血的腐臭气息刺激着我的嗅觉。还有那些仪式:魔术般地侍弄长长的缠足布,隐身在黑暗的房中洗脚,晾晒臭鞋和缠足带,修剪小脚上的老茧,在小脚上敷贴叶片等等。她们进行这些仪式时,必定有一双精心的手和一张虔诚的脸伴随仪式的全过程。因为,稍有不慎,要么被人窥见,要么把小脚弄出血来。这些被时间崩溃的仪式,她们还在有模有样地重复着,她们沉沦在时间的底层,干着被时间遗弃的事业。被时间遗弃的东西,都会露出死亡的表情。僵硬、冰冷、苍白、狰狞,全铺盖在它身上。它张开的嘴,说不出话语。无论是呐喊、诅咒,还是歌唱、哭泣,都无法实现。它只是在遮羞布的阴魂中,带着遗梦,自我举行祭奠。
  
  我是在死亡的幻影和反光中,有意无意地认识它、接受它。有一天中午,我在一个大院子里,看到89岁的吴杨氏老太太在洗脚,终于“有幸”目睹了她的“小脚原形”。
  
  那双缠成的小脚,暂时离开了它的外包装——裹脚布和绣花鞋。仅仅一瞬间的裸露让我的目光触摸了一下。它怪异的形象和可憎的阴影,立即使我清澈的眸子猛然抽搐。它是一双妖魔似的脚,一个长在小腿上的梦魇,一种无法面对的现实。它的奇丑形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女性这个优美的词汇联系起来。可是,眼前的情景却是,它与她同在一体,同入一屋,同上一床,伴随她织布、嫁人、睡觉、生孩子、吃饭、喂猪、下田、挑担、拉车、绣花、做鞋、上茅厕。从五六岁开始敬仰它、塑造它、装饰它,并在十余岁时拥有了它,就没有一分一秒离开过女人的身体。因为,它已经成为女人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但又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器官。它承担着男人强加在好肉体上的审美和欲望,又以丑陋和痛苦的真容表达着这种审美和欲望。它是世界上最惨痛的表达和最真实的谎言,打着美的幌子在经营魔鬼面具,是人体地狱的铁证。
  
  从正面看,像火伤之后,脱去陈皮烂肉,露出变形、变颜的一个肉疙瘩。只有一个翘起的趾头,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其它,一概呈现出可憎的模糊轮廓。
  
  从侧面看,脚趾和脚跟已从中折断,两部分紧挨在一起,在软肉的附和下,形成一条由两端站立的曲线,脚跟臃肿,脚掌消失,脚背凸起。脚的全长不及自然长度的一半,整只脚像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最恐怖的是从正面看脚底。那是一幅完全消解了人足的原始形象的荒诞图案。除了变形的足跟之外,已没有一丁点平滑的脚板。四个脚趾长短不一地向外转折,围绕在以大脚趾为轴心的脚心下面,脚趾的正面因此变成了脚板心,完全扭曲地压在了脚板底下。
  
  这样的“脚”是怎样缠成的呢?吴杨氏老太太告诉我,为了让她的脚形瘦削狭窄,使脚心凹陷深入,使脚背弯弓隆起,使脚缩短减小。她母亲用织布机上的“射通”,横垫在她的脚腰下,让脚腰凸起。然后,裹扎起来,逼她走路。慢慢的,脚腰被“射通”凸断了。她因此一个多月不能下床走路。虽然脚腰折断了,但她的脚仍然臃肿难看。她母亲又念叨:你这双男人脚,怎么还不烂?她奶奶也说:难烂了,该使用法子了。于是,她母亲在她奶奶的指导下,找来半个瓷碗,砸成碎片,放在她的脚底、脚腰、脚面上,再用缠足布包裹起来,套上小鞋,让她下地行动。她的脚被划破了,血迹从缠足布中渗透出来,变黑,发腥,发臭。她疼得脸色苍白,精神恍惚,体重大减。她毛骨悚然地捏着自己变形的脚,看着苍蝇一群一群向她扑来。她的眼眶红肿得透不进一点亮光,她的内心已是一片漆黑。她奶奶又拄着拐杖,走到墙下,从老墙的缝隙里,捉来几十只黑色的虫子,把它们活生生地裹缠在她血肉模糊的小脚里。开始时,她感到小虫子在里边乱钻乱咬。后来,小虫子全死了,化成一种刺激性很强的东西,与瓷片、血肉混合在一起,发出刺鼻的恶臭。过了几天,她母亲为她解开缠足布,惊喜地说:化脓了,只是脓血不大。她奶奶说:不烂不小,越烂越好。母亲又把她的脚缠裹起来,安慰她说:快了,快了,脓血流干后就不疼了。从此,她母亲每天用白棉纸为她抹一次脓血。每次,她都是捂住鼻子,她害怕那种让人晕眩的气味。当然,她也不看一眼,她知道,那已不是自己原来的脚了。
  
  我无法理解她这双曾被男人们认为漂亮的小脚,竟是如此奇丑无比。据吴杨氏老太太说,年轻时,她丈夫吴家贵表面上赞美这双小脚,认为她的小脚是全村最美的一双小脚。私下,吴家贵并不喜欢她的小脚,她的小脚只是吴氏门宗的装饰品,是丈夫身份的一个“品牌”。吴家贵喜欢的是大脚姑娘,他常常到附近的彝族村寨,邀请那里的大脚女人来六一村“跳乐”彝族的一种娱乐方式,与她们一块儿唱小调、弹弦子、击掌踏足,通宵达旦。甚至,把她们带回家睡觉。对此,吴杨氏只能佯装瞎子,视而不见。如果稍有不满,就会遭到丈夫的毒打。有一天中午,吴家贵正同一个大脚女人睡觉,被“不小心”的吴杨氏撞上了。当时,她推开房门,看到床上发生的一切,吓得转身就跑。只听房里传来丈夫凶恶至极的声音:烂屎婆娘,你进来瞧什么?我抠掉你的眼珠。接着,吴家贵从枕下摸出一支五响枪,对着她逃跑的方向就放。子弹打在对面的门板上,留下了一个枪眼,至今仍清晰可见。从那以后,吴家贵公开与那大脚女人同吃同睡,而把吴杨氏赶到马棚里,不许她接近他一步。因此,吴杨氏的小脚不但未给她带来什么好运,反而遭到丈夫非人的虐待。
  
  我们在六一村里,寻觅了许多个早晨、正午和傍晚。现在,我们挑选了一座老宅,在小脚老太太们坐过的门端石上小憩。我们面对着眼前交错相通的巷道,就像走进一面陈旧而破损的大镜子。
  
  她们手与手相碰、心与心相贴、面对面叙聊的气氛和场面,让我们怦然心跳。
  
  她们诗意地栖息在老屋里,生命呈现出一种缓然流动的姿势,似乎隐藏其间,让人捕捉不到;又似乎浮在其上,让人须仰视才见。她们的祖先都从这里被一种声音唤走了,走远了。她们知道自己也要离开这里。但只要生命存在的时候,她们就要守在这里。忠实地守着这份自由、旷达、安谧、深邃、明朗、湿润的诗意空间和精神乐园。守住自己的生命,守住自己的脚步。
  
  (摘自《母语》2001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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