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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沙花朝小辑

2001-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宗 璞 我有话说

林黛玉曾说,不知为什么,眼泪越来越少了。似是护花主人评:泪还尽,则大限到矣。有几天,我觉得脑中干枯,昏沉沉一片空白,想是因为越来越走近那生满野百合花的尽头了。可是,过了几天,却又生出许多古怪念头,如春水初涨,在脑海中生长流动,活泼泼地。一群念头过去后,留下了痕迹,如同潮水退后的沙粒,便拾起来;时为百花将生之日,是为拾沙花朝小辑。
  
  二月某日,崇文区某中学的一位语文教师打电话来说,初一语文新课本中有我的《紫藤萝瀑布》一文。这篇文章她读过许多年了,但现在要讲解,却觉困难。其背景涵义及对人生的感悟,孩子们是不会懂的,只能讲一讲对景物的细致描写。可是这一点她也觉得难,因为她不记得藤萝的花模样,她周围的许多人都说没有见过藤萝花。
  
  我有些诧异,怎么会没有见过藤萝呢。藤萝是北京的花,就像海棠、石榴一样。旧宅子里面总是有的,京郊的这寺那寺,名园或非名园都常有藤萝架。或许大家都见过,只是不认得罢了。我说,到初夏时再讲这一课,带孩子们郊游,在藤萝花下讲。她说这文章是课本的第二课,等不到初夏了,如有照片看看也好。
  
  照片是有的,但很模糊,勉强认出藤萝花成串地从高处挂下来,并没有瀑布的效果。《宗璞影记》最后一部分“小精灵们”收入了石头、铁萧、猫儿和花的照片,但是没有藤萝。我有一段文字:“这本影记中有送春的二月兰,有报秋的玉簪花,但是没有紫藤萝瀑布。静止的画面无法表现我所感受的那种灵动,那种活泼,那种热闹和生机。我想就不让照片介入我的文字了。便是二月兰和玉簪花,也只是记下形状而已。”
  
  那位可敬的、认真的女教师取走了照片,我很怀疑照片的作用是正还是负。这几年,我自己也没有看见紫藤萝瀑布了。临湖轩下小湖旁,原有预备好的藤萝架,可是不见藤萝。现在校园中最大的草坪,翻回历史页码,曾是一片果园。那时认为花是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象征。再向前翻一页,这里原有假山,还有一个很长的藤萝架,在花下有石桌、石凳可以小憩。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不提也罢。
  
  对了,学生宿舍某楼前也有一个藤萝架,但据说,花总是十分稀落。
  
  我的文字留住了紫藤萝瀑布,我们的心留住了紫藤萝瀑布。
  
  1998年,高考语文试题中用《报秋》作为一个考题。那一年高考期间,考生们进了考场,开始回答语文试卷后,我接到出题人之一,北大王先生的电话。他说:“现在解密,可以告诉你这个消息。十几万考生同时在读你的文章。”我觉得有一种青春的力量簇拥着我,提携着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从心底希望大家都考好。
  
  在《报秋》文中我曾这样写:“一朵花苞钻出来,一个柄上的好几朵都跟上。花苞很有精神,越长越长,成为玉簪模样。开放都在晚间,一朵持续约一昼夜。六片清雅修长的花瓣围着花蕊,当中的一株顶着一点嫩黄,颤颤地望着自己雪白的小窝。
  
  这花的生命力极强,随便种种,总会活的。不挑地方,不拣土壤,而且特别喜欢背阴处,把阳光让给别人,很是谦让。据说花瓣可以入药。还有人来讨那叶子,要捣烂了治脚气。我说它在生活上向下比,工作上向上比,算得一种玉簪花精神罢。”
  
  清朝李渔不理解这种精神,他说玉簪花容易成活,很“贱”。这样的花本来应是容易普及的,却也总有人说不认得。我便介绍颐和园玉兰树下那一片,它们总是比城中的先开放,提早报秋。这几年来未在初秋去长廊那一带,也不知它们是否还在。
  
  《送春》文中关于二月兰的描写,首先得到了燕园居民的关注和认同。他们不愧是二月兰的知己。有人说,二月兰就是这样的,像紫色的花毯。让那完成了使命的春之神踏着一片轻盈的紫雾离开,二月兰也惹动了乡愁。友人从收音机中听到朗诵这篇文章,写信来说很怀念家乡那一片颜色。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我还写了一首小诗《二月兰问答》,有这样的形容:“一幅幅活泼的水彩画/七宝流光罩/又朦胧又飘渺/——二月兰在笑;一个个快活的小乐队/叮叮咚咚敲/又悠扬又跳跃/二月兰在笑。”这样的景色,这几年也不多见了。我们彼此安慰说,今年是小年罢。可是又过了一年,大年仍没有到。那紫色的花毯似乎陈旧了,破损了。它们是野生的,自由自在的小东西,常在溪边、路侧、屋角、树下展现着笑容,是大自然不经意地涂抹的颜色。人占的地盘越多,野生物自然越少。是不是要提出抢救二月兰,辟出一片花圃野生物是种不出来的,种出来就不是它了。
  
  趁二月兰还有小年,赶快认一认吧。
  
  从抢救二月兰联想到昆明的木香花。它们灭绝得更快。那茂盛的、白得如雪的木香花沿着漫长的泥土路随意生长,伴随着我的少年时代,也点缀了许多人的梦。可是现在昆明的年轻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过木香花。自八十年代初,我数次回“乡”,真的找不到一点痕迹。它们被高楼大厦、名花异木压下了,挤走了。哪里去找它们的种子,哪里去找它们的根留下的是记忆。在记忆里灿烂的、朴实的木香花不只会形成短篱,有时还会盘上屋顶,在檐前形成一道自然的屏风。它们的香气淡淡的,伴随着少年人的想象飘得很远。
  
  可是,人们说从没有见过木香花。也许,我该专为木香花写一篇散文。
  
  自告别阅读以后,信息少了许多,想知道纸上的事,总要依赖他人。但我还是很快乐。因为我看得见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水上的桥,桥边的树。我相信,今年的春天仍会在我眼前呈现那姹紫嫣红开遍的景色。我会看见两树迎春随风摇曳的枝条,使得月洞门处在一片嫩黄的光彩中。这花到底是迎春还是连翘,我听人讲解多次,曾经明白,不久又糊涂。我会看见那微雨中的丁香,小小的结仍未解开。我看得见灰喜鹊和黑喜鹊在空中飞。据说,灰喜鹊只会跳,黑喜鹊却会走,我看不清,就靠想象来弥补。
  
  我看不见很多东西,可是我看得见大自然,它是那样大,那样丰富,大得让我看得见,丰富得让我看得见。哲人说:“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也就是说,要记住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我没有很高的境界,只是感觉到自己上下周围有天地、有万物,是多么大的福气。
  
  我看得见大自然,我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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