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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梗概

2001-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蒋子龙 原著 月 工 缩写 我有话说

患肺空洞而被焦家救活的郝武长等了两天,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焦最婵没有翻脸,没有大哭大闹地羞辱他或要把他赶跑,他定心了,完全可以把这种不搭理他理解成是姑娘的害羞,是她的默许。第三天,他选了个焦起周和武桂兰都在屋子里的时间,进门就跪倒了——对他来说跪下去已经变得很容易了,把干妈、干爸前面的“干”字也自作主张地省掉了:爸,妈,求您二老答应一件事,我跟婵妹相爱了,让我们结婚吧。
  
  人的脸皮儿最薄,往往成为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许多事情,许多好处,由于“抹不开脸皮儿”、“顾全脸面”而放弃了。郝武长的长处恰恰是身上本该薄的地方他厚,该软的时候他硬。而通常是最坚硬的膝盖,长在他的身上又成了很柔欢的物质,反倒可以攻克最坚硬的心。他想要的或他想干的,敢于舍下脸来去求去争。眼下是焦家最困难的时候,人在困境中要求就不会太高,容易迁就。武桂兰见不得一个大男人说跪就跪,先说话了:快起来吧。完全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是同意了。
  
  郝武长站起来,十分小心的坐在炕沿上。由于郝武长不懂得传统习俗里的那一套,管你敏感不敏感、微妙不微妙,眼皮一抹搭,死皮赖脸到底了,反而使原本很尴尬的场面不那么尴尬了,焦起周问:你说最婵也愿意跟你郝武长说瞎话时会眨巴眼:她愿意。武桂兰说:假如你结了婚,是回陕西呢,还是继续留在我们身边郝武长立即又端出起誓的口气:只有你们看不上我,拆散我们,赶我走,我没有办法。否则,让我们结了婚,我就会一辈子都在你们身边伺候二老!
  
  焦起周闷了好半天才开口,要说武长的条件是差了点,穷光蛋一个,文化也不高,太委屈咱婵儿了,可谁叫咱没有城市户口啊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事干,不如用他们的婚事冲冲喜,把我们这些年的晦气冲一下焦起周这番话里,没有通常在谈论这种事情时应有的喜兴和激动,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在说服自己,在宽慰妻子。焦起周神思恍惚,似乎还在犹疑不定。他琢磨不透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没有理由要拆散这桩婚姻,可心里为什么又高兴不起来呢?
  
  焦起周告诉大女儿:最婵,你跟着爸爸妈妈学医,病人们也就一口一个焦大夫地叫你,但我们自己的心里可不能发飘。你还是农村姑娘,把郝武长跟农村小伙子放到一块比,还能说他差到哪里去呢这话很有说服力,它的力量在于严酷透彻地击碎了最婵作为姑娘的自尊和种种梦想。两天来,她一直像风一样犹豫不决,父母却给她拿了主意。她接受了父母的决定,也暴露出她心性中脆弱的一面,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起来。
  
  打从结婚以后,郝武长渐渐地变了,在吃中午饭以前很少起炕了。他原本就是个懒得屁股眼儿里生蛆的人,来到焦家硬逼着自己扮成一个勤快人,真是难为他啦。现在该是他伸伸懒腰,恢复自己真面目的时候了。
  
  清晨,焦起周扫到郝武长的窗户跟前大声吆喝道:懒虫,还不起呀睁眼看看都啥时辰了,还要等人往你嘴里喂饭哪郝武长没有吱声,他又闭了一会儿眼,才慢腾腾地抬起上半个身子,懒洋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哈欠,像是故意让焦起周听到。这里又不是养老院,不乐意待就滚回去嘛焦起周有意提高嗓门,让屋里的郝武长也能听到。想不到已经吃透了焦起周和武桂兰脾性的郝武长,这时候走出了房门,又伸一个懒腰,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无赖相:哎呀,大早晨的,谁家的池塘干啦焦起周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知道郝武长的嘴里不会有好话,就接上火叮问:你说啥?
  
  我是说谁家的池子里没水了,憋得蛤蟆乱嚷乱叫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焦起周气得脸色煞白。吵架骂街是郝武长的强项,他不生气只气人:你还说我,你自己才是周扒皮,压迫长工,半夜鸡叫,搅得人不得安宁。焦起周的肚子要被气爆了,你不愿意在这儿待就滚吧郝武长歪着脑袋,反倒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先前你赶我走倒挺容易,现在我长下根了,你越想让我走,本人偏不走。不是不走,不到时候,到走的时候你想拦都拦不住焦起周被噎得浑身打颤,却没有招儿可使,愣愣地真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郝武长见焦起周说不出话来了,嘿嘿一笑,扭身又进了自己的房间,“啪”一声用力关上门。
  
  一直忍气吞声的焦最婵,也像疯了一样冲进自己屋子,指着郝武长想狠狠地骂他几句:郝武长,你怎么敢对我父亲这样真是贼没良心恶狠狠的郝武长,蓦地又冷森森地笑了: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你的爸爸妈妈过上安生日子,你把“回生灵”、“回生膏”的秘方交给我,咱另立门户去挣大钱。告诉你,不交出秘方我就让你们焦家鸡犬不宁他说完用力一推,最婵摔倒在屋门口,右额角磕在门框上,登时一片青紫。武桂兰听到动静冲进来,先扶起女儿,而后对郝武长说:看来我们收留你真是瞎了眼。这一段时间焦起周就像中了魔一样,他认定要自己建个医院,就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划算。小医院盖起来,它将永远属于自己,可以传子传孙,一劳永逸地再不为房子问题看别人脸色受别人的气了!
  
  可是,开工好多天了,工程全都铺拉开了,医院还没有给施工单位拨款。施工队队长几次三番地找到焦起周,他就让郝武长找斌丹按合同把工程款划拨过去。郝武长对施工队长竟敢越过他直接去找焦起周,心里窝着火。好啊,放着眼前的真佛不拜去拜假佛他必须得找茬儿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也好让施工队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从此,郝武长抽烟得由施工队供给,还要三天两头地请他到饭馆撮上一顿。在工地上吆五喝六,如鱼得水,俨然一个“大拿”。干出的活没有他的点头不算合格,不追着屁股讨他的好就拿不到钱,施工队的人都知道他是顺毛驴,很少敢得罪他。
  
  地基打好后大墙一露地面,就一天一个样,焦起周看着也高兴,翁婿关系进入一个黄金时期。
  
  初夏,中条山里不冷不热,万木葱茏。这绿色宝库里也是恋人的天堂。焦安国利用歇班的日子又拉上欣运上山采药,他显得有些伤感,尽向欣运提一些古怪的问题:这大山里多好哇,如果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山里终其一生,你乐意吗住在哪儿吃什么欣运笑里含情:你一进山就浪漫起来了,是不是想当野人安国忽然叹了口气:咳,咱哪有浪漫的本钱哟!
  
  家里又来信催,说新医院已经建成,正在进行内部装饰,等着他们回去搬家。既然自己的医院建好了,就应该赶快搬进去。从老医院里早搬出去一天,就少交一天的房租。焦安国和卓欣运商量了辞职的日期,然后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向朋友们告别。
  
  对于搬家,郝武长的高兴劲似乎还要再加上一个“更”字,俨然一副迁院总指挥的架势,对刚回来的院长的儿子及其对象,都绷着脸毫不客气地指派任务。他理直气壮,认为这个新医院是他给建起来的,风水越好,他的功劳就越大搬家的人将焦家的私人物品暂时都放到医院后面的那栋两层小楼里,于是,人们就把那栋小楼称为“焦家楼”。
  
  “焦家楼”的名称便随着搬家人的嘴立刻传开了。当焦起周宣布了房子分配方案时,郝武长当即泄气了,他和焦最婵在职工区里有一间属于他们的房子,“焦家楼”里却没有他的份儿他立刻摔耙子不干了,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小楼:好啊,这是拿我当傻小子耍呀,白给费劲盖起了“焦家楼”,焦起周却还是不把我当焦家人那你闺女姓不姓焦连那个就回来待几天帮着搬家的卓欣运,都可以住在“焦家楼”,我这个卖了大命的女婿怎就这么不是人?
  
  呀?他们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焦最婵深知丈夫的狗性,说翻脸就翻脸,赶忙息事宁人。郝武长眼睛通红,气得在屋子里转磨磨:这俩老不死的成心想把我晾起来,放着现成的女婿不用,把儿子媳妇从矿上叫回来接班。他们什么力都没出,却要来夺现成的,想得倒美焦最婵本来想给郝武长泄火,谁想反倒更激怒了他,他朝着最婵回手就是一巴掌。她没有抚摩自己发烫的脸颊,却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肚子,声音木木地说:打得好,你有种就把我打死,那就一了百了啦。
  
  经过一番抢救,三天后焦最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儿,母女竟都活了下来。负责抢救的医生相信她是下了求死的心,而不想求生。在她抱着自己的女儿大哭过一通之后,焦最婵身上的母性苏醒了,她很庆幸当初没有打掉孩子,当即给女儿取名“姣静”。
  
  别看郝武长表面上杀七个宰八个,对谁也不在乎,心里却藏着一种深深的自卑,他在医院的地位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人家真要把他跟焦家子女一样要求,他受不了;人家不拿他当棵菜,他又有失落感,觉得自己被蔑视、被排斥。郝武长最气的还是焦安国和卓欣运。焦安国不回来,这个医院将来就是焦最婵的,他耐着性子等下去还有希望。焦安国这一回来,可真是冲了他的肺管子。更别提卓欣运,她跟他一样同是外姓人,且对医院寸功未进,哪像他这样为焦家出过力,卖过命。可焦起周和武桂兰显然是另眼看待那个臭丫头,晚上跟武桂兰睡在一个床上,这不明明是给卓欣运吃小灶吗还让她白天在药库里参与配药、制药,无疑是要将焦家的制药秘方传给她呀更让郝武长感到不是滋味的是,他帮着焦起周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建成这个新医院,果真就好事不断,而这些好事却没有他的份儿他暗憋暗气,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一个北京人受国家抗痨中心主任尚德堂所托,给焦起周捎来一个日本患者的感谢信和六十万日元的现金,郝武长终于忍不住了。
  
  一阵急火攻心,郝武长闯进了焦起周的办公室,正是上午病人最多的时候,他知道焦起周好面子,有坏事也想捂着盖着,要闹就往大里闹,丢他的大丑,逼得他没有办法,想不想答应都得答应他郝武长尽量想说得心平气和: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医院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这个汉子没有啥大本事,但我一家三口也得活命不是?要么你将“回生灵”秘方交给我,要么将家产分一半给我!
  
  连焦安国都从对面抬起了头。焦起周仍压着性子:为什么?为什么?就为我是你闺女的爷们儿,就为这个医院是我盖起来的,至少有我一半儿焦起周气得两眼发黑,在不由自主的反射中爆发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一次次地保证,一回回地发誓,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郝武长也全无顾及了,一拳砸到桌子上:焦起周,我姓郝的也告诉你,只要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没有你焦家的好果子吃焦安国蓦地站起来暴喝:郝武长,你还是人不是人?一个晚辈怎么这样跟爸爸说话?
  
  哟嗬,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郝武长一把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向焦安国逼过去。我看先灭了你这个焦家的独苗儿,以后就省事啦焦安国急忙后退,弯腰抄起墙脚立着的扫把,挡住了郝武长劈过来的刀子。焦起周打开屋门大喊:快来人黄鹿野和几个病人家属冲进来,但郝武长手里有刀子,仍旧乱砍乱捅地往前蹿,还是黄鹿野可着嗓子大喝一声,你再不放下刀子我要给派出所打电话了,你光天化日持刀行凶,至少拘留你半个月!
  
  焦起周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传扬出去对医院的声誉也会有损害。于是对安国说:让他走吧。郝武长,从现在起你离开医院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最难的还是焦最婵,刚生完孩子不到半个月,按农村的习惯还不能下床呢,听到了丈夫跟父亲和兄弟打架的事,就不能不找到“焦家楼”劝慰父亲和兄弟。安国不在,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正在商量她和郝武长的事,面色沉郁。她因大出血和早产,身体还十分虚弱,脸容苍白,神色哀怨。
  
  焦起周看着也心疼。最婵是无辜的,要治郝武长却又不能不伤害到她。事情是怎么一错再错地弄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一不该收留他,收留他还可以赶走他;二不该把女儿嫁给他,嫁给他还可以离开他;三不该跟他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再离婚就难了,那会在这场错误中又多了一个受害者……但郝武长已发展成焦家医院里的一个大毒瘤了,不下断臂疗毒的狠心,就难以医好这入髓的沉疴。焦起周沉吟良久,狠狠心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愧疚,以当断则断的口吻对女儿说话了:婵儿,新医院开张后事情这么多,我真对付不了郝武长这个杂种了,今天要不是正赶上有人拉架,咱们家就得出血祸,我和你弟弟准有一个会伤在他手里。这个人心黑手辣,野心又大,张口就要咱一半儿的医院,还想着咱焦家的秘方,他对咱焦家人和医院的威胁太大了你看怎么呢?能想个法子带着他离开医院吗?
  
  焦最婵一时没有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实际上她站在焦家和郝武长之间已经无能为力了。刹那间心灵空寂,现出一种幽幽的落寞——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来的。看到女儿的样子武桂兰眼圈红了。女儿嫁个好男人,当父母的就多了一个儿子。女儿嫁错了人,他们等于失去了女儿。她拉过女儿的手,心里充满疚痛:将你嫁给这样一个恶棍,是我跟你爸的责任。刚才你爸说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不是在气头上冒出来的主意,我们想了好长时间啦,要不怎么办呢?咱们医院再兴旺也经不住他这个败家子搅啊想来想去就只有让他先离开医院,你带着他离开以后自己再慢慢地回来……
  
  焦最婵渐渐变成一种没有思想和感情的物体,因此也就减少了痛苦和遗憾。也许不这样,她就不可能跟郝武长这样一个人还能凑合到今天。她能凑合下来,就证明她才是更强大的。她的弱就是她的强,她的软正是她的硬。当初父母说服她嫁给郝武长的理由之一,是女人应该找个跟自己肩膀头一般高的,不用眼皮老往上瞅。现在她根本就用不着瞅他,大多数时候是抹耷着眼皮,或眼皮向下。郝武长也觉出来了,焦最婵从来就没有需要过他,包括他甚为得意的身体。一个男人清楚地知道不被自己的女人所需要,那也是一种致命的损伤,甚至比单纯地戴顶绿帽子还要难受。在焦最婵的心里就从未真正接纳过他。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根本不能摧毁焦最婵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也恰恰正是这种东西保护了她,成为他永远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时刻都能感觉到她的服从和忍让不过是一种蔑视,一种仇恨,一种绵里藏针。他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娶了一个女大夫,却仍然是原来的那个无赖和可怜虫,并没有真正获得过什么,也没有破坏了人家什么。郝武长意识到了这一点,可真让他丧气!
  
  郝武长确实不是笨人,他又想出了一条道,对最婵说:我从电视上看到有人包荒山也致富了,我老家撂荒的沟沟坡坡有的是,我拿准主意咱们也回老家包块荒山。就凭我这身力气,不信离开你焦家就发不了财!
  
  焦最婵开口了: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难得你想干正事,我正求之不得,你说什么时候走都行。郝武长一走,她也抱着孩子回到医院,对父母说了这件事。焦起周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不行,那样你不是掉进狼窝了吗?焦最婵却异乎寻常地冷静:我自从嫁给郝武长就算掉进狼嘴里了,还在乎狼窝吗?武桂兰哭了,如果说最婵嫁错了人仅仅是毁了她的感情生活,那么跟着一个恶棍钻进秦岭腹地的洛南山区,就是毁了她的事业和一生的幸福在这样的关头,独自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最婵的态度让她感到震惊和害怕,只有下了某种狠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镇定和从容。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都从未向父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越是这样,武桂兰的心就越疼。
  
  焦起周也哽咽着说:你太善良,到陕南远离父母,没了靠山,千万别让郝武长几句好话哄去了秘方。这不全是钱的事,好人得秘方会救人,坏人得秘方会祸害人焦起周忽然从最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幽怨,他立即后悔了,不该再给满腹委屈的女儿施加压力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关心的竟然还是他的秘方,而不是女儿的死活焦最婵没有埋怨他们,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请爸爸放心,“回生灵”的秘方已经在女儿的心里烂了,我就是叫他逼死,也不会说出秘方。请爸爸妈妈多保重,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就先磕头谢罪,恕我不能在跟前尽孝了武桂兰吓得慌忙拉起女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这样说我就不让你跟他走焦最婵站起身,不愿意再见其他人了,就抱起女儿离开了医院。武桂兰拿了一沓钱追出来,把钱塞进女儿的口袋,又千叮咛万嘱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往绝处想,活着就有出路,要常给家里写信来,若实在过不下去就快点再回来!
  
  不久,焦最婵回到了运城,只是挑挑拣拣地向家里人轻描淡写地讲了一些在洛南的经历,完全不讲也糊弄不过去。她谈到命运的诡谲难测时已经能够不夹杂一丝火气了。她顺便还告诉父母,自己拿准了主意,死活要跟郝武长离婚了。人们忽然想到当初她给女儿取名“姣静”,离婚后改姓她的姓,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焦静”。可见她有此心已经很长时间了……
  
  稳当了两个多月,农历刚出了正月,有天早晨七点多钟,郝武长混在看病的人流里进了医院,焦最婵还没有上班,在屋子里被堵个正着。焦最婵态度冰冷:咱们俩还有一笔账没有了断,我知道你会来的。什么账?在离婚书上签字。离婚?郝武长勃然变色。
  
  郝武长转眼间又变得正经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跟我过下去,你知道我大姐对你和静儿好,你们走了以后她特别想这个孩子,跟中了魔似的,叫我来接她去洛南住几天。再说咱们要离婚啦,也让孩子跟我单独待几天,尽尽当爸爸的责任,过几天就给你送回来。他说得合情合理,焦最婵没有理由拒绝,最婵考虑了一下:我信不过你,你得给我写个字据,保证在一个月之内把女儿给送回来。不送回来我就报警,你就犯了拐卖罪男子汉大丈夫,老婆不想跟你了还能赖着不成?我送孩子回来的时候,就给你签字画押,正式离婚话已至此,焦最婵也只能答应: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记住了,就一个月!
  
  1990年4月29日,天空浑浊,不阴不晴。
  
  十二点钟,饭菜都摆上了桌子,焦家人按惯例应该都回到“焦家楼”来吃饭。焦斌丹先来了,坐在了起周的旁边。
  
  焦安国刚要走出门诊办公室回家吃饭,被黄鹿野喊住了:我的电子表坏了,你给修一修。焦安国仍旧像在矿上一样以手巧出名,谁的什么东西坏了都来找他。
  
  郝武长经过多次踩道,算准了在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半之间,焦家的大部人马都会集中在“焦家楼”里,更何况这一天正是星期天,至少他最痛恨的人都会在,那就是焦起周两口子和焦安国两口子。他们是有钱人,是正人君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仇恨。这回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郝武长活着还剩下唯一一件能做的事,就是痛恨一切。他憎恨所有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因此,他选择了在中午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压低帽沿,身披风衣走近了“焦家楼”。一进屋抖掉风衣,露出了腰间捆绑着的炸药,一手捏着炸药包的芯子,一手举着打火机,眼睛血红,激动得有点神经质,进门就嘶哑着嗓子喊叫上了:焦起周,你的末日到啦我用一条命换你一家子,值啦还有你的宝贝医院,你的狗屁“焦家楼”,都要完蛋啦!
  
  “喀嚓”一声他打着了打火机,做出要点燃炸药的样子。屋里的人全都一惊,小女儿最芳吓得扑到了父亲身上。焦起周镇定了一下情绪,眼睛盯着郝武长手里的打火机:你有话好好说,别做傻事郝武长咆哮着:好好说,好好说你听吗?
  
  武桂兰大着胆说:武长,不管怎么说我们救过你的命,现在还是你的长辈,你炸了我们自己也活不成,图的是什么?
  
  我图的是解气这一刻,郝武长脑袋大了眼睛?了,他又何尝愿意死呢?此时他甚至后悔听了自己那几个哥们儿的话,这炸药绑在身上倒是真的吓住了焦家的人,可他自己似乎更害怕,感到腰里的炸药像魔鬼一样缠住了他,再想解下来是不可能了,想不点着它也不行,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哆哆嗦嗦地老往芯子上碰,简直就不是他在使用炸药,而是炸药在使用他,看来进了“焦家楼”再想囫囵着走出去就难了,但他突然发现焦家最重要的第二代人都不在……他浑身抖动,说话的腔调都不是人音儿了:快,给我拿十万块钱来,我就饶你们不死!
  
  焦起周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胆怯,说话的声调镇定多了:十万块钱没有问题,可手底下没有这么多,得叫斌丹到银行去取,你先把打火机放下,让他们都出去,把我押在这儿不就行了吗?
  
  不行,谁也不许出去,快把你儿子媳妇也都给我叫进来……快他抡着手臂气急败坏地比划着,在紧张中不知怎么就点着了炸药包的芯子……
  
  追悼会的前一天下午,尚德堂赶来了。他带来一副长长的白色挽联,展开了放在废墟上。
  
  起恨无常以怨报德摧丹桂
  周天有情济世救人谢椒兰
  
  老先生向废墟鞠躬,焦安国向他磕孝子头。尚德堂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始终没有出声的焦安国,整个人带着满身劫后的荒芜,眼神狂乱,面孔透出一种野性的执著。老先生心有所动,将目光转向废墟堆,神色恍惚,轻轻自语,就好像是焦起周坐在他跟前:
  
  起周兄,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中条山巧遇,我要被揪回北京批斗,当时你送我走的眼神像是在送一个有去无归的人,我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重逢,今天倒是你不辞而别了你救了后来成为你女婿的人,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可你忽略缘分旁边的陷阱了。人的所有错误尽可归结为一条:愚昧和邪恶。近半个世纪来我们的社会不就是用仇恨来培养和教育青年人的吗?改造,批判,反右派,斗批改,阶级斗争,文化革命……现在我们要自食其果了……
  
  当参加追悼会的人回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焦家楼”的那堆废墟不见了,院子已经清扫干净,还有几个工人在为门窗更换新玻璃,无不感到惊疑。人们似乎猜到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安国被欣运搀扶着走到大家跟前。
  
  子承父业的焦安国宣布了重整旗鼓的举措后,敏感而坚毅地说,市卫生局找过我们几次了,要我们医院改名字。尚德堂站在人群后面开腔了:这很容易,就叫运城市安国中医结核病医院,安国者民安国安,身安神安。黄鹿野带头叫好:这也等于是国家结核病防治中心的尚主任给赐名,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啊!
  
  每当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忌日,焦安国总要带着姐姐、妻子和两家的孩子来到陵园,把父母和小妹的骨灰盒搬出来,放到祭拜堂里,焚香点蜡,摆上供品。营造出一种生者与死者能够沟通的感觉。然后焦安国便开始向父母汇报上一年来医院和家庭的变化。别的人也可以说,谁想说什么都行,最好是讲出声——至少他的“汇报”要说出声来,让活着的人都能听得到。
  
  焦安国在三个骨灰盒的前面坐下来,眼睛望着父母的照片,要开始他的“汇报”了。他要挑选那些自认为是重要的或父母最想知道的事情先讲:
  
  爸爸、妈妈,还有最芳,去年夏天奶奶也过世了,你们是不是也知道啦?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勉强撑了两年多。有件事情我拿不准主意,请二老将你们的心意昭示给我,这就是你们的骨灰是继续放在这里呢?还是运回老家,跟爷爷、奶奶葬在一起?今年我又买了32亩地,准备投资1300万元重建一个更大的医院,是找副市长批的——运城已经改成市了。王尔品也调到省里当了财政厅长。我花了50万元请北京轻工部设计院给设计出了新医院的图纸,共有三大本,很现代,又非常漂亮。今天下午我刚拿回来,也带来请你们二老看一看。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等新医院建成以后,你们也真正对我们、对咱的医院放心了,就把你们送回老家安葬。过去你们二老的心愿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今年初“回生灵”获得了省级科技发明一等奖,由咱们医院主办的全国结核病研讨会已经开过五届了,基本上是每年开一次,今年的会改在四川的九寨沟举行,秋天是那里最好的季节。咱们医院在全国有了450个治疗点儿,全国各个省、各个方位、中等以上的城市和结核病多发地区,都有了咱们的点儿,总算是实现了你们的遗愿,把“回生灵”推向全国了……
  
  祭奠堂里的人越来越少,陵园的工作人员开始催赶祭祀者:到点了,到点了!
  
  焦安国开始收拾祭品,只把带来给父亲喝的白酒全部洒在骨灰盒前面的地上,其余的东西又全部放进篮子里带回。他们抱着三个骨灰盒送回原来的房子,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该哭的哭了,该说的说了,既告慰了亡灵,也宽慰了自己的情感。
  
  他们走出房门,听见看守骨灰大院的老人把所有存放骨灰的房门都打开了,然后用木棍敲击着大院的铁门,高声叫喊着:行啦,到点啦,该见面的都见着啦,想听的话也都听到啦,没有见着面的是活着的人太忙,没赶上,下次再说。该回屋喽回屋喽,都回屋喽他敲击一顿铁门,再叫喊一遍:回屋喽焦安国以往都是白天来,没有见到过这一幕,便走过去向老人打问:您在跟谁说话?这儿能有谁呀。老人说:“还不是吆喝这些死鬼回屋。”焦安国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们能听得到?
  
  听得到,他们也跟活人一样,有贪玩儿的,有耳朵背的,有跟家属恋恋不舍的,你不多吆喝几遍,等我把房门锁好了,有进不去屋的就会砸门,闹得你一夜就甭想睡了。你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屋的,只好再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重新吆喝。我可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听老人的口气就像是在管理一个幼儿园。
  
  焦安国毛骨悚然的感觉消失了,有了一种酸痛般的眷恋和感动。在朦朦的月色下,他忽然感受到了春意的明朗和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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