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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祸

2001-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张 琪 我有话说

这是发生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一个含着淡淡苦涩的往事。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我刚上小学五年级,记得领到新书的第二天,老师就在课堂上严肃地宣布,这些书里面都有些问题,不但不能用还要批判。第一次听这些话,我感到莫名其妙,新课本里面居然有问题几天以后,得知的情况更使人瞠目结舌,何止小学课本,所有的书籍全部有问题。
  
  县城里一家藏书并不多的公共图书馆,大门上不但上了铁锁,还贴上交叉两道白纸封条。街上惟一的一家新华书店里面冷清得很,书架上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外,小说就只有老面孔《艳阳天》。
  
  学校里不止一次要求学生将各自的藏书上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形势十分紧张。老师们把收缴来的书杂乱地集中在一起,放在操场上点火付之一炬,以示对资本主义旧世界的一刀两断。
  
  要读就读毛主席的书,这是当时唯一的选择,也是妇孺皆知的革命道理。
  
  可是我们当年正处在天真烂漫的年龄,对一些枯燥空洞的政治理论书籍怎么会有兴趣呢所以我们暗自还是喜欢看一些当时认为有问题的旧书,也就是文革前出版的一些书籍。我们当年私下传看的就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水浒传》之类的小说。我家里就有一本被翻得残缺不全的《林海雪原》,还有一本散发着陈腐霉味儿的《青年近卫军》,这两本书我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在睡觉的床上垫絮底下。
  
  有人这样说过,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人是饥饿的,肉体的饥饿伴随着精神上的饥饿,这种双重的饥饿使清瘦的灵魂变得贪婪而且急切,挑剔地进食根本就是一种不可能的奢侈。所以说,我们就像是一群亮着幽绿的眼睛四处觅食的小狼,各个家庭零散收藏的书籍在当时都成了我们稀有的精神食粮,自己看自己的显然是不够的,那时候,就兴相互换书看。说来好笑,我和一些喜欢看书的小伙伴们,私下相互换书的场面,颇有点像电影中地下特工人员接头,是要避开大人的,有时在街头上本来几个脑袋都聚在一起看得起劲,看见陌生人来了马上将书一合夹在肋下装没事的一样。
  
  我当时是从班上一位姓曹的同学借来一本《西游记》,我至今还记得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年代出版的,竖排版的,厚厚的一大本,没有一张书页是缺角卷边,书中从石猴出世到西天取经成功无一遗漏。我太爱这本书了,我最佩服就是有七十二变的孙猴子,看了一遍后实在舍不得马上还去,也就采取刘备借荆州的办法。
  
  也就是贪图这点小利差点酿成大祸。
  
  事情是这样的,在换书的交易中,原则上是一本调换一本。我当时觉得用这本完整的西游记去调换任何一本书都是不划算的,于是就自作聪明地把书拆开一分为三,心想这样一本变三本,我拿着这书去换其它的书不但不吃亏,还可以吊别人的胃口。我把书拆开重新装订后,选用结实的牛皮纸粘贴好书皮,不大一会,三本书以新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在书皮上写书名,当然不能写西游记,尽管毛主席有赞美孙行者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的诗句,但也没有谁给这本神话小说解禁,不如《红楼梦》到后期还可以在内部发行。
  
  我捏着钢笔沉思了一会儿,就琢磨给这书换一个什么名称呢也就是想写一个革命的名字做包装。恰好在桌边还有一本旧书,与被我改良的书相比,厚薄差不多,那是一本吴运铎的传记,题目是《把一切献给党》。这本书在当时好像属于既不宣传也没有禁止的书,我的眼睛一亮,这书名完全可以借来用一用嘛我不假思索地提笔一挥而就。其它的两本我分别也取了另外的名字,如今都忘记了,只有这个名字,至今仍使我刻骨铭心。
  
  当时县城包括我就读的学校在内也只有两所公立小学,县城的人并不多,尽管分别是在不同的小学里读书,许多人都杂住在一起,小街小巷里彼此来往频繁。这本书改写了革命书名的小说就是换给邻里一位姓贺的同学手上去了,这个家伙和我一样嗜书如命,不料,他看上了瘾,有天居然把它悄悄带进了课堂,老师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抽屉里偷偷地翻看。
  
  讲课的老师发现这家伙有些反常,原来上课时爱和同座说点悄悄话,今天为啥埋头不作声了呢便从讲台上走下来想看个究竟。这看书的同学思绪大概还在花果山与群猴戏闹,或者正担心唐僧是否被妖怪蒸着煮着吃了。对老师的突然到来全然不觉,到一只大手伸到了他眼下的抽屉里,他才脱离神魔世界回到现实。但为时已晚,书在老师的手中变成了战利品。
  
  老师一看书名,把一切献给党,再一翻内容就随口说道:“哦,原来是表里不一哩,你是把这个封资修的东西献给党啊”这个肇事者顿时面红耳赤埋头不吱声了。课堂上顿时一片大哗,同学们一个个的脸上都出现了少有的兴奋,有几个政治敏感性较强的当时就小声嘀咕着:哇,好反动啊!
  
  消息传来,我顿时如同雷击了一般愣住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心里喃喃自语:糟了,闯大祸了很快,又有更可怕的消息传来了,姓贺的同学全部向老师交待,书是从某校某某手上拿来的,而且书名也是某某改写的。据说,校方表示要一查到底,过几天就派人到我们学校来调查落实。
  
  当时正是大抓阶级斗争,人人自危,小城里面不断有熟识的人转眼就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就在我们学校里一位教物理的老教师也被造反派挖出来了,说他是隐藏的“历史反革命”,我们再见到时,他却一改往日风流倜傥的模样,神情变得呆滞木讷,真使人触目惊心。
  
  不知为什么,一连几天就发现老师对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在心里暗暗琢磨,是不是老师在等我主动交待呢我在家里很有几次想向父母主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看到母亲终日为生计操劳而愁苦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当时,母亲上街去给人补衣服,父亲又因有一姑父在台湾的问题在乡下住审干学习班,一次又一次地主动交待这个海外关系但总过不了关。要是我真的犯点事,岂不是雪上加霜。
  
  一个晚上,我正焦灼不安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我家那个单薄的木板门发出沉重的擂门声,我正诧异地想从床上爬起来时,一伙带红袖章的人突如其来地冲了进来,领头的一个彪形大汉上前一下子就揪着我的衣领,就像老鹰提小鸡一样把我从床上提起来:哼,你这个小狗崽子还在这里睡大觉我的姐姐和弟弟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傻了,只有母亲奋不顾身地冲上前质问他们:你们为啥这样对待不懂事的孩子!
  
  这个黑脸汉子一阵狞笑反问道:你问你的宝贵儿子,看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惭愧地低下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泪水像涨潮的湖水慢慢溢了出来。马上就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群,他们一个个显得是义愤填膺的样子,有的挥臂喊起了革命口号,不大一会儿,他们就用绳子把我捆得严严实实。哎哟,好疼啊,我感到万般委屈,嘶哑着嗓子不停地争辩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突然,啪的一响,我的腿突然痉挛地格登一下,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床上,刚才是做了一个恶梦。天还没亮,月光爬上房间西边的小窗,床下的空地上映出一缕淡淡的白光。我发现自己的枕头已被泪水打湿了,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就这样,我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白天和黑夜。
  
  我一直等待着老师的询问,不知为什么,许多天都过去了,并没有一个老师为这事单独找过我。但这件事的阴影却一直笼罩着我,使我孤独地沉溺在无边的苦海之中不能自拔,好不容易捱到期末放暑假,我总算舒了一口气。
  
  若干年以后,我还打听过这事为何无声息地消失的缘故,一位知内情的同学告诉我说,据说是邻校中有位老师既正派又敢仗义执言,就在会议上说,小孩子一时糊涂,不要小题大做,再说弄大了对学校政治影响也不太好。
  
  直到今天,我还在暗暗感激这位从未见面又不知姓名的老师。
  
  有年春节,我遇见那位姓贺的同学,年逾不惑的他如今已是外地政府机关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谈到这个尘封的往事,他轻松地乐哈哈一笑:你当时害怕,我还不是害怕得要死,要判刑的话我还是同案犯哩。
  
  (湖北省鄂州市江广路电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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