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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的情怀

2002-03-10 09:32:00 来源:书摘 王士昭 文图 我有话说

2001年9月底,旅英华人钢琴大师傅聪先生首次应邀来到湖南长沙,在田汉音乐厅举办了一场极为轰动的演奏会。傅聪先生,在演奏会前一天,“设坛”于名扬海内外的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向到场数百位慕名而来的各界人士作了一番谈话。人生自述、艺术自白,字字句句发自心底。
  
  

父 亲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烦,也就罢了。可是没有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晨六七点就醒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了什么。真的,你那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我高兴的是我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聚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生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摘自《傅雷家书》

  
  爸爸这封信里说的事我还记得。那还是我在波兰留学的时候,第一次回国,大概是1956年吧!我在家里觉睡得很少,跟家里人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跟我爸爸,简直是促膝长谈呵?整晚谈的是各种各样的题材,音乐上的,哲学上的,真是谈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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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13岁到17岁之间有3年多的浪子生涯,一个人呆在昆明,念云南大学时我才15岁。当时我当然没念什么书,整天在搞什么学生运动啊、打桥牌啊、谈恋爱啊……可以说我17岁回到上海的时候比一般17岁的孩子要早熟,那时我才真的下决心要学音乐。那时我和父亲之间已经像朋友一样了!后来出国几年,自信心也多一些,1956年回上海,跟爸爸聊天的时候,他那种特别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儿子真的变成朋友了!他对我说的很多话都会肃然起敬,我讲的音乐上的道理他觉得已经到了一个水平。对他来说,这不是父亲和儿子的问题,而是学问的问题,在学问面前他是绝对谦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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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上海时父亲的临别赠言其实我从小就听他说过:“做人,才做艺术家,才做音乐家,才做钢琴家。”其实对我来说,怎样做人是一个很天然的事情。我从小已经有了一个很明确的信念——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我追求的又是什么?
  
  父亲说先要做人然后才能做艺术家。艺术家的意思是要“通”,哲学、宗教、绘画、文学……一切都要通,而且这“做人”里头也包括了做人的基本的精神价值。这个面很广,不一定是要在琴上练的,而是要思考。我的这种思考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凭良心说,《家书》我很少看。为什么?我不忍卒读啊?一翻家书,我就泪如雨下,就整天不能自持,就整天若有所思,很难再工作下去。可是事实上《家书》里说的话都已经刻在我心里很深很深。特别是父亲的遗书,我现在一想起它,眼泪就忍不住了?那里边真是一个大写的“人”字?父亲那么朴素,很简单,很平凡,可他有真正的人的尊严。
  
  对父亲,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受煎熬的心灵,他的孤独,他的内心挣扎,他与社会不能和谐,他的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还有他本人在感情上的大波大浪。出国前我去北京的时候,他曾经用诗一般的语言写信给我,像写忏悔录似的,写大自然怎么样冰封,小草怎么样在严寒折磨之下长出来,应该感谢上苍。可惜那些信都没有了,假如还在的话,可能是所有家信里最感人的?我亲眼目睹我父亲受苦受难,还有他在感情上的大波大浪,这使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早熟了。那是因为我很早就看到人类灵魂的两极。人的灵魂里有多少又渺小又神圣、又恐怖又美的东西啊!莎士比亚笔下的世界我很早就在家里看到了,哈姆雷特和李尔王的悲剧我也看到了——当然,我这是举一个例子,并不是说我家里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家里那种大波大浪我是从小跟它一起成长的。这些经历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些经历也更使我有了人生的信念。
  
  我当年真正在父亲身边的时间还很短,真正学到的东西其实很少,大部分东西都是我后来才看的。所以我回国到音乐学院讲学的时候,在台下经常有教授抿着嘴在笑,因为我念白字,我并没有学过这个字怎么念,我只是通过看书来潜移默化。是父亲开了一个头,给我指引了一条路,如果你们认为我的一切都是从我爸爸那里学来的,那就把他看得太大也看得太小。他也不过是中国几千年优秀传统文化一个非常突出的代表。知识本身是有限的,可追求是无限的,有追求才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我离父亲对我的期望还有距离,有很多地方我没有做到,这是非常惭愧的!有些原因是天性上的,他比我严谨得多!我想我做学问也够严谨的,可在一般生活小节上他也极严谨,写字台永远是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有条有理。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好像有点矛盾,你从我父亲的文章也能看出来,有一股火一样的热情和气势,可他写东西的逻辑又是那样严谨。这一点我觉得他跟肖邦很像!肖邦也是每一样东西都考究得不得了,严格得不得了,没有哪个作曲家像他那样严谨。可是正像列宁说的,肖邦是埋在花丛里的大炮,他蕴藏的爆炸性是很大的,只是他把它弄得那么美,那么细致,你不去仔细挖掘的话,就会被外表的东西迷住,不知道那里头有很深很深的东西。我总是后悔没有老早就改行,因为弹钢琴这个职业磨在钢琴上的时间太多了?音乐这东西应该是凭感受、凭悟性的,我就无时无刻不在动心思。我并不要太艺术化的生活,我平时要花那么多时间练琴,把人生一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琴上面了!我父亲做人是严谨的,朋友来信他一定回,如果朋友信中有什么话令他有感触的话,那他就会洋洋洒洒像写一本书一样回一封信。我就做不到这一点,能打个电话就不错了,要我回封信就太辛苦了!因为我几十年在国外,尤其是父母过世之后,我基本上不再写什么文字了!多苦啊,写一封信要花几天,那我也不用练琴了!得放弃了!那样的话,真是愧对江东父老!所以在《傅雷家书》里看不到我的回信,因为我不愿意发表出来,我觉得那些东西太幼稚了!那个时候的我跟现在的我虽然本质上没有区别,但是在深度和广度上有距离。
  
  我爱音乐,可弹琴是苦差事。小时候我也爱玩——也难怪父亲要生气,我要是他,发现儿子这么干我一样会生气:琴上放着谱子,我有本事同时看《水浒》,样子好像在弹琴,手指好像自动在弹,眼睛却全神贯注地在看黑旋风李逵怎么样怎么样。爸爸的耳朵很灵,听着不大对,下楼来一看,抓住了,大喝一声,真的像李逵大喝一声一样!也难怪,小时候喜欢是一回事,我想小孩子很少有自己愿意下苦功的!其实凭良心说,我小时候学钢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弹琴只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对父亲反抗,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简直没办法弹了!不光是去昆明的3年,以前那些年都那样!所以我的基础很差很差!我真正花工夫是17岁时第一次回上海,18岁就第一次公演,说起来这真是“天方夜谭”!这是全世界学音乐的人都觉得不可置信的事情。一两年之内就去参加肖邦比赛,我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荒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过我对音乐的感觉非常强烈,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刚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教我的老师和我爸爸都说:“孺子可教也!”因为小时候虽然什么也不会,但我弹琴时非常自得其乐,我觉得我到了一个极乐世界,在这一点上,我想恐怕很多世界第一流的钢琴家都从来没有达到过!这跟他们的技术、修养都没关系,这只是上天给我事业的一种特殊的眷顾!?
  
  
今人·古人·造化

  
  记得父亲那时候给我寄黄宾虹的《画论》,跟我说这《画论》里有很多东西是非常深刻的,对音乐也一样通用。我以前也有所感,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我看黄宾虹的画,感悟到以前有所悟而没有深刻悟到的一些东西。
  
  我在各国讲学的时候经常举个例子,那就是黄宾虹说的“师今人,师古人,师造化。”然后他拿庄生画蝴蝶作一个比喻,说“师今人”就好像是做“虫”的那个阶段,“师古人”就是变成“蛹”那个阶段,师造化就是“飞了”,也就是“化”了?我觉得这个道理太深刻了!为什么我说这个重要呢?现代科技发达了,CD到处都是,学音乐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听到很多“今人”的演奏,也可以听到很多“古人”也就是上一代大师的演奏,可是真正音乐的奥妙这些所谓的“今人”和“古人”也是要从“造化”中去体会出来的?为什么说“造化”这两个字特别妙呢?因为音乐比任何其他艺术都有更加自由的流动性和伸缩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音乐是最高的艺术。音乐太妙了,伟大的作曲家写的作品完成后还会不断地发展,它会越来越伟大越深刻越无穷无尽,所以“造化”跟自然一样生生不息,不断复活、再生、演变。现代人基本上“师今人”,在黄宾虹的说法里是很低级的,“师古人”已经好一些了,因为“古人”也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那些艺术家,他们的精神境界还是比现代人的精神境界要高很多,所以他们得到的“造化”后面的“道”一般来说要比“今人”高出很多。真正的“造化”是在作品本身。我讲学并不是把我懂的东西教给我的学生。说到这里又得提到我的父亲,他给我作了一个活的榜样。学问并不是我有,学问也不是我爸爸有,学问是无处不在的,它是几千年的积累,是人类的共同智慧,可是,怎样追求这个学问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学问”了。我教学生时觉得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学生,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个古人,只不过我还没有作古而已?我给学生指出的不过是我所看到的那个“造化”里头的“造化”,其实真正的“造化”无时无刻不在“造化”本身。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你知道多少,而是你要有这种追求的愿望,有这种“饥渴”。
  
  在这个时代我们越来越成为机器的奴隶、商业化的奴隶,追求精神价值的我们已经成为了古董,真的是古董?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肖邦、德彪西……这些人的精神境界对我来说就像咱们中国的老庄、杜甫、李白一样地高。那种高度,现在真是没有人能够企及的!
  
  现在很多中国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音乐学校去学习,学习钢琴、小提琴或者其它乐器,我就不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假如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成名成家的捷径,那他们是不可能做到的?也许真能做到,这孩子天分很好,但是假如他追求的就是这些的话,他的价值就不是我认为的音乐艺术里面的价值,而是世俗观念里的价值,那是一种很危险的价值。假如说学音乐是因为孩子真的很爱音乐,而且他有强烈的感性,还有他知道音乐是苦差事,愿意一辈子做音乐的奴隶,有献身的精神,那就是另外一说了!假如不具备对音乐那种“没有它就不能活”的爱,那还是不要学音乐,学电子、学医、学法律成功的机会都会大得多!学艺术一定要出于对精神境界的追求,有“大爱之心”,然后要愿意一辈子不计成败地献身。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是这样的出发点,假如有这样一个出发点,即使孩子不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音乐家,可是他有了一个精神世界让他可以在那儿神游,这也是一种很大的幸福?黄宾虹说:“艺术可以救国。”真的是这样?艺术代表了一种精神价值。精神价值现在真是太缺乏了,全世界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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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剖析

  
  凭良心说,在钢琴上我花的精力最多,这并不是说我注定要成为一个钢琴家,而是因为我的根底不够。不像现在的一代,他们真是幸运得很,童子功好得不得了,基础打得很稳固。从纯粹机械地弹钢琴的本事来说,所有钢琴比赛里的选手、所有音乐学院里的学生都比我强,真的是这样!可是讲到追求一种精神的境界,讲到声音的变化,讲到音乐里头“言之有物”,他们还有很大的差距!现在的年轻人不怎么练琴,在这方面他们已好得很,他们倒是需要多读一点书,多看一点画,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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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精神。”艺术里头的完美你要心里头有数。就像施纳勃所说的,伟大的音乐你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你的演奏永远不可能像作品那样完美。对此你心里有数,可你还是孜孜不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去追求这个东西,而且在这个追求过程中也有一种无穷的乐趣,你每一分钟都会发现新东西,每一次你发现的东西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啊?每一次你又能看到多“一滴水”,你会高兴你又看到新东西!?
  
  其实,我……我很怕回国?我每次回国心里都是很疼的,有很多让我非常愤怒的东西,也有很多使我非常高兴的东西和使我非常惋惜的东西。这种感情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里翻腾,当然,作为艺术家,我不能把这么具体的东西放到艺术里面去,而是应该升华到另外一个程度。我们祖国的文化实在是太伟大了,它包含的力量太大了,我比一般人的感受可能要强烈得多!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在感情上不能承受这种文化对我内心的冲击。还记得第二次回国的时候,我曾经到成都,去武侯祠,看到了岳飞写的《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要掉眼泪!那个感人啊!那种人格在字里行间表露出来,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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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些年一直在看中国书,古书也好,现代书也好,我一直都在看,不断地看。我家里也有很多画,特别是黄宾虹的画。可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在我的脑子里有中国的文化。怎么说呢?凭良心说,我念的中国书是非常有限的。前几年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小时候爸爸教我的第一课讲到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真是我一生的写照!对此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我学,经常不断地复习,再继续研究。凭良心说,我基本上是这么做的,至少我是往这条路上走的。中国文化本就是我的一部分,没有这个就不是我了!文化和我是完全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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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爱乐》200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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