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逾旬，温意犹存，微风轻拂之夜，仰观难得一遇流星之雨，身心更见轻松。
踌躇再三，最终选定观测点，仍是自家阳台。城市光照，冲淡了星月亮度，但是远离聚众喧哗，心、眼既更加专注，又免去追“追星族”之嫌，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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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小天体的成员意会了地球人的诚意，不惜以一落而殒来回报知己了：子时许，他们已翩然而降，似有隐身巨人手执利剑当空漫舞。初为试剑，偶有寒光闪烁。功夫一路练开，光影交错，令人目不暇接。间有大如拳掌火流星，黄、红各色不等，以我之孤陋，向所未见。此已非剑客所为，是顽童燃放“起花”，是军事家试发火箭弹头。地利所限，虽未见星雨暴流那种满天灿烂，一个半时辰中也数到一二百颗。有些如此近逼，似欲一冲而径抵对面高层楼顶，拜晤我地球寻常百姓之家。这已大大超乎我之所望。心情十分的满足，安然排扉入室，不禁忆及三年前几乎同日初观流星雨所见所思，于是翻出彼时即后一篇记录：
农历九月三十，凌晨。朔风起，草木凋，京城暖秋后头一天真正的冬。若非这场狮子座流星雨，谁会紧包密裹凉在大空地里呆候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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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素喜观天象，始自附庸先父（张谷若，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文学翻译家——编者注）。他兴趣广博，人文自然多有涉猎，教学、翻译中，常派用场。我幼时每依偎慈父膝下，随之览阅那些对开本英文天文书上星座图。黑底白星，印制明晰，俨然将一块块夜空移诸纸上，显得如此神妙。那时我家居市中心，庭院虽小，夜作井底之观，总见清亮繁星。父亲间或携我去附近北海公园，登白塔山，既得开阔视野，则对照书中星座图，指点我辨识大熊（北斗）、天琴、蝎子、天牛、七姐妹（梭子）诸星座，及吾太阳系众行星同胞。其中我最钟情者，是冬夜当空高悬英姿飒爽的猎户座。父亲在家还以电灯、小排球、皮球比日、地、月，为我演示天体运行，四季成因以及日月蚀之道。粗通这类知识后，推及宇宙天地之博大恒久，个人生命之渺小短暂，眼光心胸也豁然开朗。
媒体传讯，流星雨将至，早早调起众人胃口。多半囿于年龄，我虽羡慕年轻人可以赶车、出城、登山观赏，总不愿太赶热闹，遂选择就地取便。我与外子一向迟于就寝，午夜后于阅读中挨过两小时，本不在话下。二时甫至，就双双披挂齐整，步出暖舍，按计划登上邻街最近过街桥试观。果不出科学家预料，环路两侧灯火污染甚重，东方天际火星朦胧，其上狮子座中，仅二三大星依稀可辨。仅此而已。在寒气驱赶下，我们当机立断，打道回府，走上自家阳台再试。所幸马路对面两座塔楼之间，尚余一方夜空，恰是火星上接狮子座方位，遂站定拭目细观。二十分许，忽见青光一线，从狮子座左下方一掠而过，滑道仅长尺许。尔后每隔一二十分，又见星光滑过，或长或短，南北走向不一。最强者，似节日焰火落烬；光弱者，似弹烟灰下落火星；再弱者，似阳光下一缕游丝。
寒气难熬，那科学家所荐壮丽景观仍迟迟不至。久久耐心坚持中间，我突然想起五十年代中期涂抹的一首“长短句”，题名《流星出现的时候》，遂乘返回室内恢复暖气之机，从书柜底层翻出原稿。开头序曰：“老人们常说，流星出现的时候，心头一切希望都会实现。”以下正文：“像是仙女头上掉下一枚银簪／像是天河里的水流向人间／无际的、深蓝的天空／划过了一颗明亮的流星／／我立刻眯起眼睛／凝视着遥远的地方／撒出我那想象的快马／迅速追赶美好的希望／／希望脑子越变越聪明／希望筋肉越长越坚硬／希望生平的才力／全部倾泻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工地／／希望生活永远伴随着欢笑／希望歌儿越唱越好听／希望活在世界上／永远是个美丽的姑娘／／希望心灵更善良／希望爱情更深广／希望每个姑娘都是我的姐妹／希望每个小伙都是我的弟兄／／……流星早已无影无踪／我却还没勒住马的缰绳／……
重读这首久违的十八岁写于校园的白话打油，我不问当初撒出那些奔放无羁的快马日后遭遇如何，只感如成人私看自己儿时裸照，羞赧而又怜惜。历尽半世沧桑，已逾不宜频播希望之籽的年岁，即使是在偶现流星之时。然而今夜此时，仰对碧海青天、凛凛寒星，我却这样耐心，瑟瑟等待那灿烂的时刻。时近五时，狮子座渐移中天，我才不过等到九颗。如果是在叱咤腾跃、气势如山的早岁，我非要等到那惊人的时刻?至少，要等出那第十；而如今，九已足矣?我暗中仅以“何必非要完美”自慰，也许，我站的地势有差，也许，我已老眼昏花目力不济，我之所见，只能是些旁逸散落；而此时我那些年富力强的同好，不畏天寒路远，高踞最佳观测点，享受着百年不遇的奇观，对我这寥寥数枚，或许不屑一顾；然而对我，已经足够，因为它们，每颗都是一个希望——我的希望，久已不奢。
东下方的土红，愈见洇染。火星大大升高，眨着红红的眼，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亲见别的天体此刻大受青睐，而心生忌妒?
1998年11月18日清晨
流星雨观后
补记：报载：十八日流星雨高潮，已先一日暴发，与昨日济济观测者，失之交臂，呜呼！看来我之观星收获甚微，实非“个人因素”，且曾窃以为那九枚他人据优势而可能不屑一顾者中，或恰含最大最亮之属?嘻——无论如何，昨夜观星者众，昨夜捕获希望者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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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1月19日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