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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与地铁

2002-05-10 09:32:00 来源:书摘 郑也夫 我有话说

《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确实是这样。大小、规模这个课题属于形式研究。一些古典学者曾经建立了形式社会学的雏形,其代表人物是齐美尔。形式社会学研究形式所具有的功能和作用。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它研究会议的规模,如果每个与会者既是发言的人,也是听讲的人,与会者最大数量是多少?大概是12、13个。超过12、13个,有些人就沦为纯粹的听众了,就不会再和别人享有同样的发言机会。比如一百来人开会,肯定就形成了一个等级制,有人是演讲者,有人是听众,只有鼓掌的权利了。形式社会学的特征是可以只考虑数量关系,可以做得非常精致。齐美尔在上个世纪初的形式社会学研究已经做得不错了,他探讨过二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三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三人之中的二个弱者可能会勾结在一起对抗一个强者,这种关系在复杂程度上提升了一个档次。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个三国时代,给人类的谋略留下了丰富的遗产。齐美尔之后形式社会学成了绝响。说起来我个人的兴趣倒是很愿意做一点形式社会学的东西,我写的《代价论》就有这种偏好。
  
  总的说,在今天整个世界范围的社会学中,形式的研究是稀缺的,对于规模大小的制约关系,不再有人做了。倒是生物学家做得有声有色。生物学家探讨过很多非常有趣的现象,提供了最生动的事实。比如有很多的昆虫,它们能够将身体附着在墙上,大一点的动物,比如人这么大的动物要附着在墙上爬,必须是杂技演员,而且是段位很高的,一般人是绝对不可能的,就是职业盗贼也不行。稍小一点的动物也不行。为什么附着不了?为什么昆虫能那么自如?这完全可以用数学来表述,就是体积和表面积比值的大小问题。体积和表面积的比值越接近,就越好附着。这很好理解。像壁虎,它附着的面和体积相比,是非常之大的。再举个例子,小孩子摔个跟头往往什么事也没有。可能哭两声,也都是带有向大人撒娇的意思,其实没事。大人要摔一跤就不得了了。为什么差那么大呢?假设大人身高比小孩高一倍,头碰地这一下,重量会差多大呢?这是完全可以从数学上推算出来的。要考虑的有两个变量,一个变量是体重,自重越大,撞地的力量就越大。还有一个变量,你的头是从比小孩子高一倍的地方下落,有一个惯性,加速度越来越大。经过计算,小孩摔跤磕地一下通常是大人磕地重量的三十二分之一。
  
  再举超大型动物为例。就是个头比人类还要大的一些四足动物。比较超大型动物和小的一些动物,比如猫、猎豹,就会发现一个特征上的差别。越是超大型动物,身体结构越是接近,像犀牛,大象,体形非常接近。小化了以后,到了狗、猫、狼,变异很大。大型动物的必备的特征是,要有一个非常坚硬的骨架,和狼、狗、猎豹不一样。狗和狼身体中间可以下陷,腰部非常软,大象、犀牛是不能下陷的,有一个很僵死的大的骨架。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这些动物全身的肌肉群非常大,如果腰部可以下陷的话,身体前后是要脱节的。用社会学的术语来说,没有牢固的骨架无法把各部分的肌肉“整合”在一起,来奔跑、运动。如果是小型一点的动物,怎样的结构都不太成问题。就是说,体型大到一定程度以后,身体结构的选择余地小了;身体如果比较小,身体结构的选择余地非常之大。
  
  那位生物学家古尔德在讨论了超大型动物后,提出人类的建筑也是这样的。如果要盖一个小一点的房子,在房子的结构和式样上可以有多种选择,可以这样盖,那样盖,怎么做都好办。如果房子太大就不好办了。比如古代的教堂,它是人类建筑的结晶,投入了巨大的智慧和财力。如果是一个超大型的教堂,从天上俯视,是一个十字形的,正面看显得很宽阔,但是它作为有效的建筑来说都是窄长的。为什么窄长呢?窄了就不是真正的大,建筑的难度降低,如果是一个方形的,又非常大,通常在顶上起一个圆顶,那个圆顶在施工上就极其艰难。他说世界上有几个著名大教堂,拱顶很不好起,起了几次,都倒塌了,砸死人了。几个著名教堂都是让死囚犯来起拱顶,常人都不愿意做的。所以大型教堂看起来千姿百态,但是它们的结构都非常相似,为什么非常相似呢?这就跟大型动物的骨骼结构一样,它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超大型城市,就象大型动物一样,必须有自己的骨架。骨架是什么?骨架是几个大系统:交通系统、给排水系统、治污系统。在小地方,这些东西不需要。比如说,一个村子里的垃圾,不在话下,随便扔,大自然有其降解能力,当然如果是现在出现的一些白色污染,塑料袋,大自然不能将它化解。原来那些垃圾,包括人、牲口的粪便,是不在话下的,都可以降解掉,构不成任何污染。当你到了一个大城市,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儿密度大了,规模大了,必须有专门的排污系统。每天清扫垃圾的人,都达到了相当规模。给排水系统,也是非常之复杂的。你看那个电影《巴黎圣母院》,地下排污的下水道像个小世界一样。城市里最像大型动物骨架的,应该是交通系统。没有发达的交通系统,城市就将像没有骨架的大象,不能将上吨的肌肉整合在一起,城市就不成其为一个城市,就将破碎成为两三个城市。城市要靠交通将其联系起来。最终到了今天,多数超大型城市都建立了骨架,这个骨架就是地铁。没有这样一个非常快捷的、不受干扰的、运载大批乘客的骨架,是无法整合城市的。
  
  北京是中国地铁公里数最大的城市,虽然上海人口是中国第一,但是地铁公里数比北京小。世界的一流大城市中,地铁的公里数,在北京之上的有38个。最长的是纽约,432公里,第二是伦敦,420公里,巴黎是333公里。我们的城市规模是很大的,但是骨架太差劲了。即使跟发展中国家比,也是不成的。发展中国家有很多城市的地铁都比北京的地铁大很多。比如,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城、圣保罗,南美洲有3个城市的地铁超过北京。日本有3个城市的地铁远远超过北京:东京有229公里,大阪有100公里,名古屋有76公里。在亚洲的发展中国家中,也有汉城、新加坡、香港的地铁的公里数超过北京。非洲开罗的地铁在长度上也超过北京。我说交通无论是从功能上说,还是从形态上说,都是最像动物的骨架,交通的数字也最直观。已经成为了超大型城市,却不大力发展地铁,就像大象不要骨架一样,只能瘫痪成一堆烂肉。
  
  (古尔德:《自达尔文以来》,三联书店,1997,定价:16?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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