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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张恨水的日常生活

2002-07-10 09:32:00 来源:书摘 张伍 我有话说


   一个家庭的生活习惯,对于出生在这个家庭的人来说,无疑是很重要的,一饮一食,一喜一恶,对他们的性格形成,都会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吾辈不肖,没有承袭父亲的才华与勤奋,但是他的一些生活习惯和业余爱好,我们兄妹倒是“继了衣钵”。
  
  父亲曾在《山窗小品》中说:“予生平有三事不能,一饮酒,二博弈,三猜谜。亦有三事,习之愈久而愈不称意,一书法,二英文,三胡琴。”我要稍加解释,他的确滴酒不饮,可是他结交的朋友,却有不少是“斗酒诗百篇”之人,如早年的耕仁老伯、楚萍先生、后来的友鸾、冀野、笑鸿、慧剑及寄水等父执,均是每餐必饮,每饮必要尽兴。有意思的是,父亲不喜酒,却非常喜欢看朋友喝酒,看他们浅斟低酌,醉意阑珊,自己也就飘飘欲仙了。关于博弈,“博”之一道,可能与他生性淡泊相左,虽不是深恶痛绝,但总因伤财废时,故一生“少向输赢角逐中”。弈则不然了,他虽不能,还是喜欢的,尤其是围棋,他买了许多棋谱,常常独自看谱下子,棋子丁丁,一个人也自得其乐。母亲逝世后,他偏怜疼爱小弟弟,小弟弟常要他陪着下象棋,而且必要他让车、马、炮,下起来真是“当场不让步,父子不留情”,一老一小,枰上交锋,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可能是遗传基因之故,我们兄弟人人喜棋,但又都是一手臭棋,倘在人前,只有做观棋不语的“君子”了。至于书法,则完全是他的自谦。父亲的字,还是清逸潇洒的,我很喜欢他那挥洒自如、骨肉均匀的行楷。
  
  父亲一生对饮食衣着都极其随便,自奉甚俭,如果说有什么“奢侈”的嗜好,那就是喝茶了。他的茶是“喝”,而不是“品”,不需要美器,也不用文火细煎,是纯纯粹粹的“解渴”,但是茶要浓要苦。他不喝香片花茶,认为用花熏茶,茶香均无,而花香大厌,实不足取,所以只喝西湖龙井、江苏碧螺春和家乡六安的瓜片。他对我说:“好茶是苦中有甜意的回味,这就是上品;好诗也是苦中有甜味,两者是一样的。诗无回味,就不能算是诗了。”他还有个特点,浓茶不误安睡。有的人晚间不敢喝茶,怕失眠,他与此相反,晚间他要工作,所以就更要泡一壶浓茶,睡前把茶喝尽,推枕就能安然入梦;清晨披衣起床,不吃早点,先来上浓茶一杯,这个习惯伴其终生。
  
  父亲一生跑了不少地方,对于吃食,他向来随便,不太考究,可是他还保留了南方人以食米饭为主的习惯,不喜欢吃面食。北京人常说“好吃不过饺子”,他则不以为然。而母亲生长于北京,特别喜欢吃饺子,故每到吃饺子时,全家都很兴奋,只有父亲打趣母亲说:“饺子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面包菜吗﹖”母亲则反唇相讥:“你是个怪人!”知夫莫若妻,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她太了解他了,说父亲“怪”,确有怪处。他在饮食上有个与众不同之处,除了一日三餐外,从不吃零食,也不喜欢吃甜食,甚至连瓜果梨桃等水果都轻易不沾,我还从未见过像他那样不爱吃水果的人。夏天,全家人都吃西瓜,他只是在一旁高兴地看,决不动一块。除极偶尔地吃一个橘子或一条香蕉,我从来没看他吃过别的水果。吃蔬菜就更怪了,他不吃任何一种藤蔓植物,如黄瓜、丝瓜、扁豆、豇豆等。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不是不吃,而是不喜欢吃藤生的植物。”这是否与他的性格有关﹖则不得而知了。说起蔬菜,我还想起一件事。母亲为了调剂他的口味,特意买来了冬笋,价钱还挺昂贵。他感叹地对我说:“事物就是以稀为贵,冬笋在北京算是山珍,是待客的佳肴。可是在我们潜山,只是穷人才吃它,孩子一看吃笋,就要哭!”他看我吃惊的样子,又解释说:“在北京或是饭馆里,用肉丝和香油去炒它,自然又脆又嫩。在山里没有别的菜,只有笋,天天吃,不用油炒只用水煮的竹笋,又麻又涩,孩子能不哭吗﹖同是一样的东西,在此处是美味,在彼处却是贱食,就看你怎么对它了。”这番意味深长的话,使我从中悟到了一些哲理。
  
  父亲生于忧患,长于清贫,所以保留了一些“乡下人”的习惯。他要打牙祭,总是让母亲做一碗偏肥的米粉肉或是回锅肉,并自我解嘲地说:“这是‘五十非肉不饱’,可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高兴起来,他也会到厨房露一手,炒两个菜,像红辣椒加豆腐干炒牛肉丝、辣豆腐、蒸山芋圆子(山芋即白薯),这都是地道的潜山风味。我们明白,他做这些菜,其实是对家乡的思念,并向我们灌输不要忘掉故园之意。所以每当我们像老饕般地大啖,他便总会得意地笑起来。他不喜欢吃面食,可是喜欢带我们到东安市场的湖南馆奇珍阁吃米粉。所谓米粉,就是用米磨成面后做成面条似的食品。他说,自己童年时,最喜欢吃祖母做的鸡汤米粉,不过江西叫它为“米线”。我想,其实父亲吃米线并不在于“吃”,而是他对祖母的缅怀和对那逝去的童年的追寻吧。
  
  父亲也喜欢吃小馆,口味不分南北,江苏馆、山东馆、广东馆都可以。每逢来了稿费,我们就会起哄,让父亲请客,而他也总是含笑不语,这就等于是同意了,于是全家高高兴兴前往。我们喜欢跟他下小馆,除了小孩子嘴馋外,也还有其他原因:一是“长知识”,在边吃边喝之中,他会对我们谈及各地菜肴的风味及北京饭馆的沿革,这就会给我们讲到不少民风、民俗甚至文学典故;二是“随心所欲”,他点了自己的菜后,就把菜单交给我们,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这也算是一种“民主”吧;三是饭馆的服务殷勤周到,一些熟识的小馆老服务员看见父亲来了,总会迎上来说一句:“张先生,您来啦!”(而不用当时流行的“同志”之称)然后便热情地接待我们。这些老服务员精通业务,他能看出我们是随意小酌,还是请客做东,有时甚至不用点菜,招待我们坐下后,只说一句:“张先生,您甭管了,交给我了!”这就保证你花钱不多,又吃得尽善尽美。这种善于察言观色又热心周到的服务,令人佩服。饭后他们还会像送老朋友般地送父亲出门,当然,父亲也会心照不宣地按老规矩悄悄地加点“小费”(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
  
  吃小馆还会有一种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在这些小馆中或是在去小馆的路上,往往会有父亲的老友或是知名人士不期而遇。我记得,有一次我和父亲去吃小馆,在白塔寺七路汽车站等车,忽见万枚子叔叔和一位衣着朴素、戴着眼镜的老者走来。万叔叔先向父亲打了招呼,又向双方做介绍:“这位是溥仪先生,这位是张恨水先生。”二人立即握手,几乎同声说:“久仰,久仰!”父亲又说:“溥先生,你好!”那位老者则说:“张先生,我看了您很多书,我是您的读者!”父亲笑了。我亲眼看到了这位中国的末代皇帝,当时心中顿生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故至今记忆犹新。
  
  还有一次父亲带我到西单吃小馆时,在电车上,遇见一位衣着朴素、约摸五十多岁的人,父亲主动热情地打招呼,问他身体怎么样等。那人则略显拘谨地说:“还好,还好。”父亲又让他多多保重。等我们下车后,我才憋不住地问:“那位先生是谁﹖”父亲回答:“顾执中。”我大吃一惊,原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右派”顾执中先生!
  
  提起顾执中先生,又使我想起了另外两件事。一九五四年全国文艺界开始大规模地批判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文艺界许多人都表了态。二家兄在外地得知这一情况后,曾给父亲写信,请他也表个态。我看到这封信后,问他怎么还不写文章。当时我们很年轻,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保护父亲。而父亲听了我的话则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俞平伯错在什么地方,我写什么文章,凑什么热闹呢﹖”他终究一字未写。
  
  1955年,胡风事件爆发,全国掀起了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来势凶猛。我们还是为了保护父亲,劝他写文章表个态。父亲则对我们说:“我不喜欢胡风的文章,我看不懂。但是让我去批判他,我不知该去批他什么,还是少说为佳吧!”从此,父亲在历次运动和文艺整风中,他都以缄默对之,从不发言,也从不写文章。其实父亲的“沉默”,正是他把名和利、荣和辱看得很淡,在那样的非常时刻,能够“沉默”是需要勇气的,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有时不说话是要把利禄扔在一边的,“不说话”正是他的老实处,也正是他的聪明处。
  
  以前,我们只知道父亲不和别人打笔仗,通过他的缄默,使我们清楚地看到,父亲决不去赶风头,做违心的事,正是他人格魅力之所在,给了我们很大的教育,所以“文革”中,我们兄妹无一人去做落井下石之事。
  
  父亲年纪大了,病后行动不便,母亲逝世后,更是深居简出,他的老朋友便常来看望这位“老大哥”。他们聚在一起,热闹非凡,笑声、辩论声充满了小小的书房。他们探究古典文学中的问题,如版本、作者身世、典故来源等等,各抒己见,常有妙解。父亲总是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听到会心处,便嘿嘿地笑了。我们兄妹都非常愿意听这些叔叔的高谈阔论,他们各个可称为这方面专家,所谈的都是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尤其是他们幽默的语言,更让人忍俊不禁。有一次我们兄妹请这几位叔叔签名留念,谁先谁后,总免不了一番谦让。左笑鸿叔叔说:“大家不要客气,谁的血压最高谁先写。”张友鸾叔不依了,说:“还是谁最近视谁先写。”这下可乱了套了,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还是父亲解的围,他说:“谁的年龄最长,谁先写。”不过我们终究也没弄清楚,这些叔叔中到底谁的血压最高,谁的眼睛最近视。
  
  六十年代初期,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这些老人来看望父亲,怕给他添麻烦,总要每个人带个菜来。聚会时,一揭开饭盒,湖北味、江苏味、安徽味、四川味、广东味,香味四溢,汇聚一桌,都是名家的“拿手菜”,其色香味决不在一般饭馆之下。其实,当时他们又何尝不“困难”呢!可老人们为了陪伴年迈体弱、行动不便又有丧妻之痛的父亲,便都把偶尔得到的佳肴携来共享一乐。他们给予父亲的温暖和友谊,实在是我们子女辈所不能的。
  
  1960年冬天,老人们又在我家聚会,新开的梅花正吐着幽香,窗外雪花飞舞,左笑鸿叔即席填词,其下半阕为:
  
  座上七翁都健寿,怀中酒泛流霞,窗前六出正飞花,梅开三五点,春到万千家。
  
  “七翁”,即吴范寰、季迺时、张友鸾、万枚子、左笑鸿、张友鹤和父亲。除上述诸翁外,陈铭德、邓悸惺、方奈何、施白芜等几位父执也常来看望父亲。另外,还有几位北京的老报人,如马芷祥、老宣、张慎之等先生,也喜欢来我家,和父亲聊聊新闻界的“旧闻”。
  
  老人们的聚会,本来是不定期的,后来改为月会,日期也定在其中一位的生辰。一九六五年,父亲七十整寿,这些老人们与原《新民报》总经理陈铭德叔叔一道为父亲祝寿,假座四川饭店。前一天,父亲还特意让我去给他买了一条领带。是日,父亲穿了西服,系了领带,让我陪同前往。一到饭店,几位叔叔异口同声地说:“恨老真漂亮?”那天菜肴极其丰盛,老人们还喝了酒,饭后又都回到我家。万枚子叔书红集父亲小说之名为贺,联云:
  
  揭春明外史,嘲金粉世家,刻画因缘堪啼笑;
  喜新燕归来,望满江红透,唤醒迷梦向八一(叶平)。

  
  大家都说集得巧,对得妙,字也好。父亲更是含笑拱手,连声称谢,并且立即挂出。
  
  老人们戏谑的玩笑,充盈着小书房,使父亲愉快地度过了七十寿辰。直至万家灯火,老人们才兴尽告辞,微醺而去,而父亲的书屋里仍留下了他们开心的笑声、纯真的友谊。
  
  不料此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人们的聚会就自然无法继续了……
  
  (摘自《我的父亲张恨水》,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版,定价:20.00元。社址: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邮编:11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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