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前，我曾看到一本高等学校升学指南，里面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深深吸引着我；从那时起，我便暗自下定决心，将来要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然而，我最后报考和被录取的却是理工科的院校和专业——同济大学城市建设工程专业。要说清我改变初衷的缘由，还得先披露一下我考高中的内情——
我考高中那年，不仅录取比例小，而且对考生的政治审查也开始严格了，和我同班的一个同学，成绩非常好，录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就是由于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而没有被录取。我的家庭出身当时还填为“地主”，之所以能通过政治审查这一关，是由于学校的极力推荐。升入高中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无意中看到了我的录取档案，里面有班主任老师淮景祥和校长王晓勇各为我写的一份推荐材料，内容是介绍我的情况，尤其提到我的作文成绩，希望不要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影响对我的录取。这位淮老师和这位王校长与我没有任何私人关系，王校长也许都不认识我；我考取高中后，他们也从未对我提及过此事。我1969年春节那次回家，除了看望胡老师外，还去看望了淮老师?王校长当时已调离了?。1991年我在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工作期间，有一天淮老师与老伴突然来到中南海的传达室找我，希望我能给县领导写封信，反映一下孩子中专毕业后工作未能落实的问题。尽管我与县领导都不认识，但还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写了，并请他们在附近的鸿宾楼吃了北京烤鸭。不幸的是，时过不久，淮老师就因病突然去世了。
虽然我考高中时没有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而受到影响，但升入高中后，每当想起这次侥幸过关便心有余悸；尤其是1962年进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非常时期后，我的思想压力也越来越大——考大学时能否过政治审查这一关呢﹖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心并非多余——我们班就有两个同学在高考前被定为政治审查不合格；其实，这两个同学本人的政治表现都没有问题，其中一人还一直担任着班干部，完全是因为家庭出身和家庭成员的历史问题。
在高中毕业前的那个暑假里，我留在学校一面勤工俭学，一面按照文科的考试科目加紧复习功课。这期间，上一班的高考录取结果下来了——理工科的考生有好几个被录取到全国重点高校，而文科考生被录取的却都是普通高校。理工科重点高校的录取比例历来就比文科高，对此我已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故得知这一结果后情绪并没有产生波动。然而，不久听到的另外一个内部消息却使我心神不安——对文科考生的政治审查要比理工科考生严格，尤其是全国重点高校。这就意味着，如果报考文科的话，即便是分数达到全国重点高校的分数线，而且政治审查合格，也不一定能被这些重点高校录取。
怎么办呢﹖尽管我在高中后期把重点都放在了文科考试科目上，数理化各科的成绩也都不错，达到理工科全国重点高校的录取分数线还是有把握的；然而，要改变自己几年来一直抱定的志愿，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那些天，我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焦躁不安，经常独自一人跑到旷野里，在田埂上像困兽一样走来走去，时而仰望头顶的苍天，时而俯视脚下的黄土——可以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未面临过如此艰难的选择。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后，我毅然决定改考理工科，并立刻借了一辆自行车，飞奔回家，把高中前两年的数理化课本全都找了出来；从此，便将历史之类的课程丢在了一边，一头扎进了理工科考试课目之中。
我的改考理工，除了考取的可能性，以及被全国重点高校录取的可能性都要相对大一些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那就是即便是学习了理工科专业，也不妨碍我将来实现当作家的理想——我曾在一本介绍俄罗斯作家的书里看到有位作家同时也是工程师。
我曾经假设过，如果我还是坚持报考文科，结果又会是怎么样呢——实在是很难预料；因为，人生是个单行线，无法回过头来再试一次。应该说，我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这种选择无疑弱化了家庭出身对我被录取的影响，使我如愿以偿地被第一志愿同济大学录取。我也由衷地感谢我的母校同济大学，能在那样一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特殊年代里将我录取。
“人生南北多歧路”。人在歧路面前，选择不同的路，就会有不同的结果。走路如果走错了，可以原路退回，另选别路。走人生的路如果走错了，却退不回来了。有时从形式上看是退回来了，譬如说一件事做到中间停止了，但实际上却不是，因为人本身和所处的境遇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了变化。只有当时间能倒流时，人才有可能从原路退回——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古人怎么会发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的感叹呢﹖人生的一大本领，就是在歧路面前选择得当；然而这个“得当”，只能是相对的比较和经验的判断，无法把几种结果都试一试。
数学上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生活中达到某一目标的捷径却往往是曲线。为了实现理想需要矢志不渝，但矢志不渝并非是直线逼近，撞到墙上也不回头，而往往需要曲线逼近；从这个意义上说，曲线逼近是实现理想的艺术。人是无法彻底自由的，实现理想的环境和过程本身也不会是理想状态，我们要有不得不走弯路的思想准备，否则就会碰壁。不可否认，眼看着自己理想的目标而不能直接逼近，却要违心地绕道走，心情的确是痛苦的；所以，做这样的选择，实在是需要有一定的决断精神。
近年来，我的职业又转向经济领域，发现许多经济学的理念，同样也适用于人生。经济学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是一门如何赚钱的学问，其实，这只是经济学诸多功能中的一种。如同数学能给人提供一种思维方式一样，经济学也能给人提供一种思维方式；所不同的是，数学给人提供的是逻辑思维，而经济学给人提供的是合理选择思维。如何去做人生的选择，可以借助于经济学的理念。经济学很早就被定义为一门“选择的科学”，它研究的是一个社会、一个企业，乃至于一个人，如何根据自己的目标进行理性选择，从而以最小的成本、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好的效果。经济学不一定能使一个人变成富翁，却可以使一个人变得精明；从这个意义上说，经济学也是一门人生艺术的学问，人类生活中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经济学原理来阐释。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我们更应该像经济
学家那样思考，像经营现代企业那样经营自我。
（摘自《素质与命运》，作家出版社2002年1月版，定价：17.00元。社址：北京农展馆南里10号，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