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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黑暗

2002-07-10 09:32:00 来源:书摘 王祥夫 我有话说


   一切佛的造像都是要人们在洞窟里或房盖的阴影下观看的。
  
  昏暗乃至黑暗有助于一个人的想象,一般寺院里的佛殿光线都是昏暗的。昏暗也是一种情调,比如你手捧一卷黄黄软软的线装书,在摇曳的油灯下和在白炽的台灯下读味道分明就很不一样。我们现在即使生活在城市,有时也免不了夜里会停电。所以要买一些蜡烛时刻准备着,借着摇曳的烛光读书有一种特殊情调的美,但要小心别把额头的头发燎着了,这让人想起古时书生夜读时的情景,把身子伏向烛火,有时读倦了,烛火会把头发和眉毛“哧哧哧哧”地燎去一些,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笑话,挎着考篮的青衫考生互相取笑着眉毛的突然消失。
  
  夏夜的烛光会招至蚊虫,灯烛上则罩以纱罩,一则可以柔和光线,二则爱惜那瞬息即逝的小生命。小小的纱灯罩让人想起人类的爱心和柔情。有的时候,你正在摇曳的灯下读书,忽然会从窗外飞进小孩儿手掌大小的飞蛾,在你的灯边扑扑扑扑急速地飞绕,也许突然一下子就把灯扑灭了,也许那飞蛾已被烧成了焦黑的一团儿,这时候你会不会想起齐白石老先生画的那幅《飞蛾灯台图》,老先生在这幅画上用浓墨画灯一盏,扑灯蛾一只,扑灯蛾伏在灯下做欲飞状,画上题了七个字:剔开红焰救飞蛾。现在许多人都看不到扑灯蛾了,因为在城市里已经很少有人借着油灯看书或做事。常常的,不知为什么,一看见花蝴蝶我总是会想到扑灯蛾,扑灯蛾伏在桌上时很像是一枚奇大的瓜籽,颜色且灰灰的,只有当它兴奋地绕着灯火扑扑扑扑飞起来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它是多么的可爱。
  
  我总觉得在花间飞来飞去的蝴蝶更像是拈花惹草的浪荡子,那么,扑灯蛾像什么呢﹖我常常就想起谭嗣同,静静地伏着,突然就勇敢地飞了起来,绕着那烛火,触须烧焦了,你好心把它弄开,它马上又飞起来,扑灯蛾远没有蝴蝶漂亮,翅子展开时也只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暗红,但我喜欢它,喜欢它总是出现在灯火的周围,即使把自己在灯光里焚烧了,也比那些死在花间的蝴蝶好得多,悲壮得多。
  
  我是喜欢烛火的,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那一份儿昏暗和摇曳。
  
  一九七八年,我下乡植树时遇上暴雨,便只好住在去云冈的路上的一个小庙里。同屋的人打着手电去看楼下的壁画了,我一个人在楼上读一本书,偏巧是一本纪氏的《阅微草堂笔记》,我越读越觉得身子后边发冷,读至趣处,夜风转大,背后忽然“啊呀”一声,随即有冷风袭来,不敢回头的时候却听见背后说,“我以为你睡着了,你咋还不睡﹖”是下去看壁画的朋友回来了,因为那风,因为那昏暗的烛光,那一夜很够刺激。那“啊呀”一声已经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想这一切都是昏暗的光线造成的。
  
  世界上鲜有不害怕黑暗的人,我是害怕黑暗的,到了夜里,我总是把屋子里的灯都开着,灯光一暗我就要犯困。
  
  我想起我小时候曾经住过的那座叫“碧珠寺”的小庙。这小庙的名字无端让我想起一颗其大无比碧绿的珠子。我长这么大,住过许多的地方,怎么就会老记着那个小小的寺院﹖想来想去,可能就是因为在那个寺院里住的时候总是停电。因为那个小寺院里总是停电,一入夜就让人害怕极了,寺院的小楼东侧,也就是院心禅房里,那个脸很长的尼姑总是在不停地敲木鱼:哒、哒、哒、哒,一声声敲在人的心底,也许因为那木鱼的声音,我现在才那么怕听水笼头的滴水声:哒、哒、哒、哒,我就要失眠了。如果窗外“轰隆隆,轰隆隆”开过一列火车,对我倒不会有多大影响。我记着我和我的兄长小心翼翼地踩着木楼板去把遮寒的牛皮纸窗帘放下来,放纸窗帘总给我带来一种快意,因为纸窗帘一放下来,就再也看不到外边黑乎乎的树影和尼姑屋子里那黄黄的灯光。我真是害怕黑暗,每当寺院里无边的黑暗一降临,母亲又下楼去和那个尼姑去说话,我就把自己严严地蒙在被子里,黑暗中,许多让人害怕的想象便纷至沓来。那些鬼怪狐仙和花妖便一一在黑暗中活动起来。鬼怪的故事,大半儿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尤其是在刮风和下雨的晚上,雨洒在窗子上,风猛地把窗子吹开,门“咣当”一声被关住,都让人害怕。夜色是那么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你的想象,想象黑暗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黑暗中有一只飞蛾从你的耳边轻轻掠过,就像有谁用手指趁你不备在你脸上碰了一下,真把人吓得毛骨悚然。想象是一个很长的长着绿毛的胳膊,从外边伸了进来,要把你抓走。或者是想象屋子外的那株杏树,到了春天会开粉白粉白的花,晚上的时候,想象它变成了一个妩媚的古典女人,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地走上楼来。
  
  只要黑暗一降临,周围一切沉入黑暗,这些原本不存在的事物便会在黑暗之中显现出来,鬼怪、花妖、狐精、吊死鬼……
  
  我说不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蜡烛台﹖铜的和玻璃的我都喜欢,烛台的光总是摇摇的,晕晕的,永远不会刺眼。电灯的灯光则永远不会摇曳,光线总是很稳定,像日光和月光,我认为是电灯的发明终止了神话的产生。
  
  可以不可以说蜡烛时代是产生神话的时代。
  
  佛造像的魅力产生于光线的微妙变化。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写过那么一本薄薄的小书,名叫《阴翳礼赞》,这本书把光线探讨得那么好。造物主真是伟大得不可思议,一年分出四季,让人们看到花开也看到花落,让人们感受温暖也感受寒冷,让人们感受生之喜悦也让人们时时感受死亡。造物主把一天分为两半,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白天让人们用双眼去看实实在在的东西,黑夜让人们用心灵去看并不存在的虚幻的东西。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鬼打墙也只能在黑夜里实现,走来走去,又看到了那株树,心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地,周围是那么黑。如果周围一下子亮起数百盏灯,让那无边的黑暗一下子消失,这怕人的鬼打墙故事便不会再继续。因为黑暗,才使我们这个世界更有趣,才让我们人类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如果地球从此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地球日复一日地被天上那颗大太阳照射着,我想到了那时人们肯定会人为地制造出黑暗来,那制造黑暗的场所也许就像是我们现在的天文馆,门票也许不会便宜,让人们到那里去领略人们常说的“黑甜一觉”,那才是好境界。黑暗中,没人看你有什么丑态,没人看你在做什么鬼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才是大自由。一黑遮百丑,原来讲的不仅仅是人的肤色,更深的道理原来是在这里。如果地球上从此真的消除了黑暗,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人们该是多么的疲惫。造物主真是伟大,制造了太阳,让人们在太阳下活跃,也制造了月亮和黑暗,让人们沉静。
  
  黑暗产生了宗教,如果没有黑暗,宗教的种种神秘就会消失殆尽,你把一尊佛造像抬到太阳下来,你会看到它上边的裂缝,看到它上边的蜘蛛网,看到它上边的泥土纸浆,你还会不会觉得它神秘﹖如果它是在昏暗的殿堂里,摇曳而昏暗的烛光照着它,它脸上的贴金闪闪烁烁,它的琉璃珠子的眼睛于微闭的状态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光,你会因此而陷入幻想,从而信服,继之以顶礼。
  
  古老的寺院,因为那昏暗和摇曳的烛光才显出它的神秘气氛。点着一支蜡烛在佛殿的壁画间行走,被烛光照亮的地方,那古老的石青和泥金便活了起来。光的游移,可以使塑像因不同角度而产生种种变化。你把一支蜡烛凑近一尊佛像,从正面、从侧面观察他,或者你从佛像的背后照他而你在正面看他,你会觉得他在活起来,就要开口和你说话,讲他的苦修经历。这全是光线的魅力所至,那光是柔柔的,黄黄的,晕晕的,摇摇的,如果你在庙里安上几个固定的白炽灯,让庙里一下子如同白昼,我想一切神秘和魅力便会一下子消失。
  
  我九岁至十一岁,整整三年,是在没有灯光的小寺院里度过的,那无边的黑暗一降临,我那幼小的心灵便被开启,想象的世界之门便被打开,我得感谢黑暗,黑暗是我的想象之母,沉静地躺在黑暗之中,睡不着,想象便一下子推开心智之窗飞了出去,飞得很远很远。生活之单调和枯寂,有时候倒是一件好事,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占据了一个孩子的全部生活空间,那这个孩子的想象力便会渐渐蜕化掉。
  
  寺院里的生活是枯寂的,枯寂的生活有助于出家人的思索。
  
  我是个耽于幻想的人,如果说我比一般人善于想象,那么,我得感谢黑暗。
  
  黑暗中,你能看到许多许多的东西,光明中,你会看不到许多许多的东西。
  
  人用双眼视物,但更重要的是要用心去看,不会用心灵看世界的人,是真正的盲人。
  
  (摘自《杂七杂八》,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定价:10.20元。社址:北京东四12条21号,邮编:1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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