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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老板

2002-11-10 09:32:00 来源:书摘 孙曜东口述 宋路霞整理 我有话说

铁宝亭,过去古董行里的一个老朋友,人称珠宝大王,熟悉的朋友管他叫“铁板”,一般的人加个“老”字,叫“铁老板”。此人当过北京市珠宝业同业公会的会长,回族人,看珠宝和瓷器有祖传的绝招,过去京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以拥有从他那儿买来的首饰为荣。他的买卖不仅在当时同行业中全国第一,几十年后他的后代在海外“出货”,亦是举世震惊。
  
  

当众怒砸“猫儿眼”

  
  铁宝亭为人极忠厚,一生生活非常俭朴,发了大财也毫不奢侈、张扬。他家祖上就在北京开珠宝铺子,小铺门脸不大,前门开店,后头四合院就是家院。买卖做得再大也不扩充门面,仍旧只用三四个伙计,凡重要点的事情均自己亲自跑腿。他一年到头穿一件洗得发白了的灰布大褂,脚上布鞋布袜,从不去赌场、舞场、妓馆,是北方那种传统的生意人。
  
  他们做珠宝生意的人,从前传统的做法,是从缅甸和新疆一带进货,然后在北京和山西销货,因为北京官僚多,山西财主多、银号(钱庄)多。而到了清末民初以后就不同了,社会形态起了变化,皇帝被打倒了,旗人们败落了,有的被汉人称之为“臭旗人”;山西的银号也衰退了,手里没钱再买首饰,反而要出卖首饰以糊口了。与此同时,南方的买办们发达起来了,新一轮的军阀们起来了,而大买办和大军阀无不在上海租界里筑“窝”,所以上海的珠宝市场就活跃了。因此铁宝亭也顺应时代的潮流,一年到上海来两次,主要是销货。在北方的生意,从向旗人兜售变为从王府公卿大院里收货了。所以他手上的东西,很多都是从皇宫里流出来的。三十年代他早已腰缠万贯了,但还舍不得住一品香那样的饭店,只住汉口路上的惠中旅舍。三十年代我家住海格路(华山路七○○号),他到我家来竟舍不得乘车,而硬是从汉口路走了来!
  
  这样一个俭朴节约的人,谁能想得到,他竟当着众人的面,把一枚花了七根金条买来的“猫儿眼”给砸了!
  
  “猫儿眼”是一种珍贵的宝石,在太阳底下能变色,像猫的眼睛一样令人捉摸不定。从前北京大宅门里的姑奶奶姨太太,拥有一颗“猫儿眼”无形中就抬高了身份。那时铁宝亭每天上午九点多总要到“荣会”?同行相聚的地方?上走一圈,掌握行情。有一天大家快散伙时,他喊住大伙儿慢会儿走,他给大家看一样东西,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枚蚕豆大小的“猫儿眼”。大家传过来传过去,都认为是真的,而且说是大开眼界。可是铁宝亭收回来后铁青着脸对大伙儿说:“我告诉你们,这是个假的?我这回‘打了眼’,吃了‘充货’了!”大家一下子伸长了脖拿过来再看。经铁宝亭指点,人们在太阳底下转着看,才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上发现了三条极细的线,做假的斧痕遂暴露了出来,大伙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一般生意人遇到这种情况,只当没事闷在肚子里,一旦有不识货的主儿推出去了事。而铁宝亭的牌子硬在绝不卖假货。只见他拿起一把?头狠狠地说:“这玩艺能‘充’?骗?了我,还有什么人不能‘充’﹖我非砸了它不可?”说完就朝那“猫儿眼”砸去!
  
  此事当时轰动全国,七根条子的买卖就这么一锤子砸了,很能说明铁宝亭为人做事的品性,名气自然也就更大了。
  
  据说那只“猫儿眼”是日本人仿造的,不知什么工艺,仿得惟妙惟肖。那时日本人什么东西都要造假,也真会做假。所以直到现在我还认为,市场上流通的什么“猫儿眼”、“祖母绿”、“火油钻”之类,个头越大的越容易有假。那些东西并非一定是现在伪造的,说不定在半个世纪以前就已造好了呢!
  
  
雍正黑瓶上的暗纹

  
  铁宝亭对人对事敢负责任。有的古董商见有人上门求售,不论东西好坏先“砍”你三成价,而铁板不同,他从不“斩穷鬼”,而是看货按质论价,只要东西值,再穷的人上门求售,也是当即以现银公平付账。卖东西也是这样,保质保价。你今天买了我的货,明天不想要了,可以,原价收回。对再大的买主他也不乱敲竹杠,而是实价实销。因此人们跟他打交道,心里尽管笃定泰山,从来不会受骗,他的生意也就越旺。有时明明不关他的事,他若知道了其中有诈,他看不下去了也会为你指点指点。旧王府里的没落子孙来卖东西,他也顾及人家脸面,从不到外面声张。
  
  铁宝亭曾卖给我一个观音尊(又称美人尊),是雍正年间的东西,有半人高,那真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一望就是一幅雍容气派。那时我当银行行长,他并不敲我竹杠,我也不杀他价,大家都很愉快,几次下来就熟了。那个观音尊后来被我送给陆菊生了。那时要送人家东西,起码都是要乾隆时期的东西,因为乾隆时代的东西相对多一些,人家拿去也能卖钱,一般是送一个摆件,笔筒、镇纸之类,五十元至一百元之间。特别要好的才送雍正年间的,因雍正年份短,东西少,总共也没烧多少御窑,所以价格反而超过了康熙年间的货。最好的是唐三彩,一根金条买一只花瓶,一尺来高,瓶上画的画总是刀马人之类。然而我还碰上过极罕见的一样东西,铁宝亭让我长了见识。
  
  有一年,北京琉璃厂的一个古董商陈仲孚到上海来,知道我喜欢瓷器,就拿出一对我从未看到过的雍正黑瓶。所谓黑瓶是指御窑的黑地五彩瓶,一尺半高,据说是国丧期间烧的,绝无仅有,要价二十根条子,我还他十五根条子他不干,我说:“留在我这我再想想。”陈说胡惠春也看中这对黑瓶,愿意立马付钱,还说这是天下没有第二份的东西,要多少钱都不为多等等。第二天下午二点钟,我正在银行里,铁宝亭找到银行来了。我很奇怪,一般我与他谈事或看货都在我家里,这回他找到银行来干什么﹖只见他行色匆匆,急急忙忙地把我拉到一边说:“抓紧时间说件事。听说你要买陈仲孚那对黑瓶,我劝你多看两眼,就这事。”说完扭头走了。我顿时觉出问题严重,回到家仔细察看,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出问题。请我父亲(孙多?)来看,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我父亲也是玩古董的行家,看汉玉最有眼力。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叫人把铁宝亭再请出来。铁宝亭并不是拆陈仲孚的买卖,而是出于交情,怕我吃亏太大,就对我说:“你往那只瓶的肩膀上再多看两眼。”这下我才看清了,原来其中一只瓶的肩膀上露出一条又细又短的裂纹,说明此瓶原是破残的,后来被“吊掉”(修补)的!我顿时吃惊不小,因为瓷器这玩艺儿玩的就是完整无缺,如果一有残缺,哪怕是一丁点儿,立马就掉价?如此一来,此黑瓶固然雍正不假,绝无仅有也不假,但是个残品,身价顿时就不行了。晚上陈仲孚来拿钱,我对他说钱一时凑不齐,此事以后再说吧。他愣了一下,似有所悟,拿了瓶走了。后来听说卖给胡惠春了。胡惠春是中南银行总经理胡笔江的儿子,他跟该行的天津分行的经理王孟钟学瓷器。王是胡笔江手下的第一把手,也是民国时期收藏古董的大家,后来到了美国。他的后代把他的东西卖了出来,价值一亿美金。
  
  关于那条裂缝,后来听说是拿到日本去修补的,用了一种药水做了特殊处理,所以极难辨认出来。可是姜还是老的辣,被铁宝亭给看出来了,帮了我一把,足见其水平和为人。
  
  
举世无双的珠宝大王

  
  铁宝亭还有个怪脾气,卖珠宝还要看看买主“配不配”。他很看重京城里那些有学问的老翰林,和官场上败下阵来的有学问的官僚士大夫,对于那些民国后,日子一天天过得紧巴巴的公子王孙,也充满了同情,决不因为人家穷了就压价欺侮人家,所以他人缘极好,有些王府里的镇府之宝,原先可能是皇帝或是慈禧赏的东西,常常源源不断地流到了他的保险柜里。
  
  
  他与像山东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保持着常年的联系,因为大户人家家眷众多,对珠宝的需求量大,同时也有传统文化的积淀。相反对暴发户他就看不起了,胸口吊着的黄金表链(怀表链)越是粗他越看不起。比如对杜月笙,他就不与之来往,认为这些流氓根本“不配”,所谓“好东西,你不懂,卖给你也白糟蹋东西!”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我曾从他手上买过一对蓝宝石的耳环,明朝的旧坑,比一般人的大姆指还要大一点,下面有白金托,装在一只黄金质的盒子里,二十几根大条成交。在那个时候,这个价钱是卖交情、作纪念的,并不完全体现了当时的行情。因为这样的东西除了珠宝价值还有文物价值,是明朝的宫中之物,清末到了慈禧手里,是慈禧的匣中之物。就从珠宝价值来说,这旧坑也远比新坑要值钱。因为新坑刺眼,旧坑才温润,就像竹器一样,用手抚摸的时间久了,自会生出一种温润的光泽,而且越摩娑越润泽。新坑价格上要打对折的。这副耳环我买了送给我当时的麦氏夫人了,解放初她去了香港,现在人已去世了,这东西也不知流落何方。
  
  我有一次在北京去拜访铁宝亭,一时心血来潮,央求他给我看看他的宝贝,让我“开开眼”。他带我来到中南银行北京分行,只打开了他的保险柜中的一个,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西太后的一对叫作“丝瓜绿”的玉镯子,那种美妙的绿色令你看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还有叫作“三套环”的各色耳环,上面是翠,下面是“藕粉地子”。翡翠戒指中有“马鞍儿”,即上面是绿色的翡翠,下面是“藕粉地子”,是利用一块玉石上不同的颜色整个地雕出。还有红蓝宝石,如玫瑰紫、石榴红等。他还曾向我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翎管,那是大臣们的帽子后面插三眼花翎用的,都是上等宝玉。
  
  我看到的当然是极少的一部分,有如冰山露出水面的一个尖尖,然亦可说明他的规模与分量了。他的局面的形成,归根到底还是“诚信至上”的结果。他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据说就死在那儿。
  
  (摘自《万象》2002年第9期,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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