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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孩子的家庭生活

2002-11-10 09:32:00 来源:书摘 [意]皮耶鲁·费鲁奇著 陆妮译 我有话说


   有次我们在火车站候车室候车。三岁的艾米利奥对我和他妈妈说:“爱!爱!”然后让我跟维维安明白,他要看到我们抱在一起。虽然这让人十分尴尬,但在闷得发慌的旅客面前我们还是照做了。可是对艾米利奥来说我们太含蓄、太敷衍了,他要的是我们更热情的拥抱。还要爱,他说,还要爱。我们只得很矜持地遵照吩咐,还是不行。艾米利奥一直坚持。最后直到他满意了,满意地一屁股坐到我们两个中间,当“爱的三明治”。
  
  孩子就连做梦也没想过,有些事需要在众人面前保持矜持,为什么爱会不好意思呢?他所在意的,只是身为父母的我们彼此相爱。当他紧挨着父母做“三明治”的时候,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我只能想像,但我相信他一定感觉很好。隐隐约约,在爱他的人的体温中,他知道这两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彼此相爱,一切就都对了。那应该是很美好的感觉。
  
  或许我们对生活的要求太多了。我们这个时代,家庭已病入膏肓。由几世同堂的大家庭已经近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核心家庭;婚姻制度也摇摇欲坠,关于两性关系的讨论正如火如荼展开;宗教信仰日薄西山,导致家庭更不稳定、不确定、孤独,家庭变成了万恶渊薮。
  
  我又想到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例子:一天早上我们四个离开在乡间的家到城里去呆了一天。走时全家人精神饱满,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们已经被累垮了。小儿子放声尖叫,大儿子发脾气,我和妻子在拌嘴,然后把气都出在孩子们身上。整个一场混战。我们的家就像压力锅一样,眼看快爆炸了。这就映照出今日家庭的典型表征,一家人被迫呆在一起没有退路。当然,即便在那时,在我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依然有爱。只是我没意识到。
  
  幸好那只是一个偶发事件。我跟维维安之间没有任何问题,但我知道要继续保持和睦的关系我们都得努力,谁也不能坐享其成。有了小孩以后,我跟我太太的关系变得既亲密又疏远。亲密,是因为她将这两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对她有无尽的感激,那是我这一生收到的最美的礼物。只要想到那两次分娩,她疲惫的脸上同时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我就有说不出的感激。我觉得我们两个正携手经历一次美妙的冒险:照顾两个孩子长大,帮助他们成为实在、完整的人。
  
  可是我们的关系也有不恰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过去原本知心的对话现在变成“这个尿布会渗”,“快一点,小孩在哭,要喂奶了”,“小心别让他摔跤,我很喜欢那件衣服”,两个人长此以往面对这些琐事,早晚会因疲惫而爆发。
  
  再回到火车站那一幕。艾米利奥希望我们要好,他要看到、感觉到我们相爱。为什么?很简单:孩子的成长与父母的关系息息相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父母关系下的产物,可以是美好和谐的关系,也可以是教人心碎的伤痛。父母的关系造就了我们,不管你是属于大家庭时期、单亲家庭、人工受孕、基因改造、子宫出租或精子银行哪种形式,血缘关系永远与你同在。
  
  我们还可以拿菜园来作例子。如果菜园子土壤肥沃且细心栽培,蔬菜才会长得好。如果菜园里疏于照顾,杂草丛生又寄生虫肆虐,结果会怎样?小孩对父母的关系是无选择余地的,然后和他们在一起。如果父母关系很紧张,那毒素会传染到他身上。如果家庭气氛不平和,他就会在冲突中成长。如果这种气氛是焦躁不安的,孩子的未来也就充满不定数。
  
  虽然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我终于明白:我跟孩子的关系直接建立在我和他妈妈的关系上。如果我跟他妈妈关系不好就不可能跟孩子保持良好的关系。当然我跟我太太的关系有其独立价值,就算没有小孩也很重要。不过有了小孩以后,这个重要性更被凸现出来。
  
  道理虽清楚,过于相信自己的信心,有时候我也会忘。既然心里知道我们夫妻俩的关系没有问题,就懒得再去照顾,让菜园子自生自灭,把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去独立体验充满惊喜和新发现的冒险之旅。渐渐地,维维安对我视而不见,我也对维维安视而不见。
  
  结果艾米利奥有了意见。对他而言,我爱维维安很重要,可是我们的关系中心,是弥足珍贵、地位神圣不可侵犯的他。有一天我跟他聊起我和妈妈,说还没有他的时候我们的日子有多么惬意,我们那时候十分恩爱而且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我又说那几年我跟维维安经常会两个人出去吃晚饭——他惊讶极了,居然不带他,也不带乔纳森——因为我们也喜欢独处。我在艾米利奥眼中读到一丝惊慌,之后又因为觉得被冒犯而生气。他无法理解我跟维维安没有他也可以很快乐。
  
  好在我及时意识到这类的危险。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孩子身上耗费了我绝大多数的精力,惟一可以阅读、思考、写作的时间只有清晨。我开始在早上五点半起床,结果小孩起得比我还早。仿佛敌军入侵,一点一点攻下所有的战略位置。于是我开始打算五点起床,四点半,四点。结果晚上困得要死。但是晚上小孩上床后,本是我跟维维安惟一可以独处的时间。结果呢,维维安发现自己的丈夫像个活死人。
  
  如果有人问我,我会说维维安比写作重要,但是说话时会结巴。事实上我一天最精华的时间都留给了写作。那是我的救赎,最后仅存的自由,那是我的生命之泉。我是这么想的:假如剥夺我写作的可能,我会发疯。
  
  然而我觉得沮丧,老感觉不对劲。写作也因此中断了。我终于了解了自己一直知道但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的优先顺序错了。不管事情有多重要,你把事情摆在人的前面就不对了。于是我决定早上不再那么早起,不甘心情愿地决定牺牲写作和思考的时间。再珍贵、再美好的事物,我也必须学会放弃。决定还给我太太一个清醒的丈夫。
  
  这样做后,我立即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似乎失落的宝藏失而复得。写作的灵感又回来了,我甚至还腾出别的时间来写作。一旦将心中的优先顺序重新安排好,我白天一样可以早起,晚上也不再觉得疲倦和情绪低落。
  
  还有另外一件事更微妙,且出人意料。艾米利奥和维维安的关系突然更亲密了。不是说他们原来关系不好,可是有件事我不是很喜欢。艾米利奥常常对妈妈很不礼貌,有时候他跟我讲话根本无视于妈妈的存在,好像冷血的大男人。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我赫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艾米利奥反映的是我对维维安的态度。原来是我那样对她,而不是艾米利奥,是我把她放置在无关紧要冷落着。幸好我及时发现并改正过来了。只要我改变心里对她的态度,艾米利奥的外在举止亦随之改变。
  
  真是让我受益匪浅。我了解到我所有的问题和局限在这个家里都无处藏匿。以前表现不明显,没人去触及,我可以假装没事。现在却明明白白在那里,令人心虚,想躲也躲不掉。我如果意志消沉,那意志消沉就展现在家人面前。我如果在生气,餐桌上就多了它这位客人。我如果心慌意乱,从我的声音、我亲人脸上的表情都能有所察觉。
  
  在家里没有任何隐私而言。我的思想是公开的,我的孩子每天都会把它搬上舞台演给我看。或精力充沛,或耍横,或歪曲事实,或假意掩饰,都既是对话说的反射,也是行为的浓缩。
  
  所以我对我的思想及其效应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常常妄下断语,做出负面或武断的结论,表现出来不满和悲观的情绪。在我脑中,维维安可以千变万化:有时候是仙女,有时候是女巫,有时候聪颖贤惠,有时又愚蠢之极,有时是我的红粉知己,有时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总之,有时吸引我,有时又让我觉得乏味。
  
  我决定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一下,把我所有的固有看法暂时放起来,用不带任何偏见的眼光去看维维安,尽可能不加入主观意见。虽然开始不容易,但成功的时候也很多。不必事事下结论,开放的结局往往更好一些。这样发觉自己变单纯了,更能跟现实契合,成为了一个跟另一个生命共存的生命。
  我发现自己还学会了接纳。我对接纳的艺术早有领悟。我知道我们没有必要按自己的意愿改造世界,希望并争取他人凡事合乎我们的要求,那样做常常只是白费力气,保证令你大失所望。而今我重新认识了这门艺术。维维安就是维维安,孩子就是孩子,到此为止。我不再期待他们按我期望或指定的模式行事,也不会因为他们不照此去做而抱怨。
  
  这就是接纳。我想起了我朋友办公室里的一尊埃及雕像,是一尊张开双臂的人像,仿佛在说:“我接受每一个人原来的样子。”姿态很轻松,但不松懈;很强健,但不强势。那张开的双臂接纳你,没有条件。我也希望自己如此。刹那间一切都自在多了,无需评断,无需纠正,多简单。
  
  我渐渐变得比较乐于助人了。全心全意为别人,重心不再虚无缥缈,就在那里,在我面前的那个人身上:我学会了如此对待我的孩子,但不应该只限于在他们身上。所有关系都可以由此奠基,蔓延开来。
  
  要学会不钻牛角尖。人生舞台上每一天都在上演闹剧,日复一日。没有被稀释完全的生活点点滴滴渐渐凝结,就开始了挑衅。生活本身太拥挤了,一点小事就可以引起冲突,鸡毛蒜皮的点滴小事也可以变成吵不完的闹剧。想得罪我简直易如反掌,我总是很激进,动不动就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破坏了我和大家一整天的心情,常常是我的表现。我最喜欢的游戏是“参孙与菲力斯人同归于尽”:将宫殿的柱子推倒大家同赴黄泉。我不舒服,你们就别想过好日子。
  
  我决定不再把任何事都看得那么重。别人的所作所为未必都是不怀好意。在核心家庭复杂的内部机制持续的闹剧演出过程中,零星冲突在所难免,我发现小意外并非国际事件,不必浪费那么多精力。有时候星星之火在我添油加醋、给予过多关心后反成燎原之火。熟能生巧,我慢慢也学会了放轻松。这样才发现,我的执著、我的尊严、我的原则,并没有因为妥协而面临考验。
  
  我发现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不应该认为他是理所当然的。相反的,每一个关系都需要革新,都是一项挑战,都必须付出。就像我之前提到的菜园子,除了土壤肥沃,还需要细心栽培与照顾。
  
  我还发现自己喜欢大发议论、批评过多却吝于赞美的倾向。为什么是这样?或许潜意识里总希望纠正他人,至于赞美则是没用的?肯定是这样想的。现在对于我,发出赞美之词不再是艰巨任务了。
  
  回想我和维维安的初识,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么美好时光,真是人生的享受。那些时刻的新鲜感帮我重温我们关系最初的感觉。跟大多数人的想法不同,我认为恋爱不是一种疯狂。我相信当两个人看到了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所有可能性、感受到爱情的真谛和美好,是两个人之间关系最真实的一刻。最真实的是恋爱时刻,而不是后来的模棱两可。
  
  将生命中的不顺遂和困境视为真正的现实,把恋爱的新鲜感视为水中幻影,我觉得是太说教、扫兴的说法。我脑中闪过一幕幕我和维维安最温馨的时刻:第一次约会,斯伯雷特踏青,一个九月的下午决定结婚,下雨天维维安来机场接我,怀艾米利奥时听的那场音乐会,第一次喂乔纳森吃奶……那就是源头,爱的源泉之所在:在那里万事顺畅、完美,还未经受日常生活琐事的污染。尽管已经流远,但偶尔回到源头,畅饮那纯净的泉水对我们是有益的。
  
  学会培养各自自省、控制想法、乐于助人、接纳、赞美、不钻牛角尖的能力,回到最初,我改变了我的脑磁波,结果自己焕然一新。像重镀水银的镜子,重新映照出耀眼的光芒。
  
  (摘自《孩子是个哲学家》,海南出版社2002年8月版,定价:18.80元。社址:海口市金盘开发区建设三横路2号,邮编:57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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