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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见“火山家族”——森林行手记

2002-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从维熙 我有话说

初到阿尔山时,“石塘林”这个名字,曾让我立刻想起石峰如戟的张家界。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才知道它是4亿多年间,火山在大兴安岭四次喷发的冲天的火柱,经过亿万年的冷却和沉积之后,留在阿尔山区的火山群落的遗迹。
  
  我在电视上,曾看见过海岛的火山喷发时的场景。那种烈焰腾空、炽热浆液横流,大自然向人类显示出排山倒海的蛮力,令我瞠目结舌。后来,在美国西部我瞻仰过“死火山公园”,那也是一座亿万年前火山喷发的遗址,我曾为大自然的造物的功力唏嘘不止。但是在阿尔山,走进距离市区约80多公里的“石塘林”之后,我才发现美洲那座死火山,无论从面积还是从地貌遗留上,它都无法与阿尔山庞大的火山家族媲美——它顶多算是火山家族中的一个纽扣,或一个指甲盖罢了。
  
  我认知它的奇伟,是有一个过程的。记得,我们在美丽如画的杜鹃湖畔,第一次发现环湖一锥锥黑褐色的火山石时,我并没有发现它的雄浑魄丽——正好相反,在绿色襁褓中,似觉这些形状怪异的黑褐色石锥,有点破坏这潭湖水的恬静。但是当汽车拉着我们走进了这座世界最大的火山腹地的一角——石塘林之后,我才渐渐地认知了这个黑褐色家族的神秘与奇伟。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绪呢,它最初让我想起了我曾服过劳役的一座矿山,火山爆发的天翻地覆,把黑色的乌金和焦炭,都翻到山表上来了;继而我敏感地联想到古罗马角斗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褐色的躯体,褐色的肌肉;黑色的眼眸,黑色的毛发;不只一个两个,而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奴隶营盘。他们或挺立、或卷曲、或跪姿、或弓身……像个没有边缘的雕塑群体,在这北国的边陲地带,展示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信仰佛祖释迦牟尼的人,可以把褐色的火山石,看成寺庙中的“牛头马面”;崇信天主基督的人,你可以把远处的石峰,看成黑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以默罕默德古兰经为人生蓝本的伊斯兰,可以把这些一块连着一块、伏地跪拜的焦石,解读成是虔诚教徒对天堂中真主的祈祷;当然,如果你不是任何教徒,而是一个无神论者,在这里你可以体会自然界的死死生生,遥想这儿处女林的原始模样……将这些意象概括成一句话,可以这么认知:这是给人类的联想,插上羽翅的地方。正是由于亿万年间形成的阿尔山的独特的地貌,中国的地质学家们,不断涌向昔日名不见经传的阿尔山,以探源这座堪称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博物馆”的形成;作家艺术家们也纷至沓来,到这块圣土访问远古,在发其千古幽思之余,倾听大自然亘古以来的奇伟绝响。
  
  大自然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蛮力,竟把大山之腹中的一切,都抛到地面上来,烧烤成了一座座黑褐色石锥石林,供后世人觐见朝拜﹖世界上怕是没有一个量器,能估算出大自然的这种能量。放眼四周,没有别的色泽,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火山家族的子孙。地质学家们接踵而来,对阿尔山火山群落,一次次地进行考察,最后将大兴安岭的火山家族,界定为地球上最大的“火山博物馆”,被联合国列入火山遗址A级保护区。?笔者写此文章之际,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中,又见地质学家在阿尔山科考的行踪?它确实称得上世界的奇观了,这个火山家族,蕴藏在起伏的大兴安岭之中,像是在一块绿色丝巾上,镶嵌着的一块块黑色宝石。它有五十多个大火山锥,其中最高的的火山岩柱为摩天岭,海拔1171多米高,可谓是这个火山家族的首领,它带着它的子子孙孙,浩浩荡荡地走出国界,一直走到蒙古国,与蒙古国的新格尔火山群挽臂搭肩,其面积覆盖之大,景色之千姿百态,属于世界之绝无仅有。过去,我们只知道大兴安岭是绿色王国;却不知它体躯上被大自然雕塑得如此奇伟。
  
  我们步入的阿尔山“石塘林”,只不过是火山家族中的“冰山一角”,即使如此,我们仍然痴醉于其黑褐色的迷宫之中,左顾右盼乐不思归。除了感叹宇宙的无极的神力之外,让我感到最惊异的是,这儿明明是烈焰烧成的死国,却仍然有许多坚强的生命在死国孕生,并闪耀出醉人的美丽。其中,最撩人思绪的,是那石缝钻出来的一棵棵油松:它体态虽然娇小,但是依然枝叶翠绿;一蓬蓬地生长在黑褐色石林中,显示着死国里一片盎然生机。出于好奇,我曾蹲在油松嫩嫩的枝叶之下,寻找它滋生的土壤——没有找到一星泥土,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锉刀般的粗砺的焦石。那么,它的生命之源在哪里?它又何以长得像一株株嫩柳一般﹖在这片死国的领地上,不只长有油松,有的石面上还长有一层厚厚的苔藓,由于我们只顾观赏火山之国的奇特风景,有时不顾脚下路面的深浅高低,一脚踩了下去,常常被吓出一身冷汗——那是踩在苔藓上了,像是掉进了温柔的陷阱。那苔藓生命力十分惊人,它披着一层毛茸茸银装,在死石上出生,在死石上成长,在死石上入梦——死国溶岩上居然孕生了诗的情缘,真是撩人遐想翩翩。远远望去,那一片一片银色的苔藓,如同在黑褐色的火山石上,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大自然调色板上的黑白相间,是“石塘林”独有的一景,这给死亡的火山之国,增加了几丝梦幻般的诗情。要知道,童话中“白雪公主”,只走进过银梦的故乡,来黑色死国来筑巢寻梦,真是一篇童话之外的童话。我之所以产生了这个联想,不仅因为这儿色彩奇特,还因为在这片死亡之国,还有动物繁衍生息——在我观看黑石上苔藓时,一只长尾巴的松鼠,突然从石缝中一跃而起,闪电般地跳了出来;当我眼睛追踪而去的时候,它已无影无踪了。这对久居闹市、每天面对书案的作家来说,是多么富有情趣的刺激!又是多么臻美的精神享受!
  
  精神享受之余,心中盘留下的那团疑云,再次升腾而起:松鼠是动物,它是流浪家族的成员,能在各处觅食以求生存;可是那些植物何以会在无土壤的火山石上孕生,并不断地伸延着它们的生命﹖导游是个阿尔山姑娘,她是这样为我化解疑云的:油松所以能在石缝间成活,是在火山锥之下,留有天翻地覆时炽热岩浆烧出来的溶洞,里边流淌着地下河流,这些河流的水气沿石缝蒸发上升,养活了这一片片绿油油的植物。最初,我曾觉得有点像听《天方夜谭》般的不可思议,但是我听了她有关阿尔山地貌特征的详尽解析之后,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她说中国有三大天池,即吉林长白山天池,新疆天山天池;第三个天池,就是兴安岭的阿尔山天池了。长白山天池有出口没入口,天山天池有入口没出口,阿尔山天池,怪就怪在即无入口也无出口。之所以如此,地质学家认为,它是火山爆发时留下的天坑,下边连着地下大大小小的无数溶洞。所以,那两个天池随着季节变化,水温和水面也随着季节变化而改变;惟有阿尔山天池,无论天旱天涝、天冷天热,水面高度和水的温度始终如一。以此推论这些火山家族的腹地之下,流淌着的是一条条常年恒温的河流,它给焦石上的植物提供了充足的水分——水气沿岩缝上升,那些树物便成活了下来。最后,她告诉我,目前来阿尔山考察的地质学家,正在苦苦寻找地下溶洞,如果一旦开掘出来,那将是阿尔山的又一奇观。
   
  我兴奋地对她说:“感谢你为我解疑。如果溶洞开掘出来,请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再来阿尔山!”
  
  她说:“一定请大家再来。”
  
  火山家族之旅,给我们留下了深邃的记忆。在其旅程之尾,有个小小的插曲,为这次出行增加了不少神秘的情趣。由于恋栈其中乐不思归,待我们寻找出山的道路时,才发现已不知归路在何方。没有人能记得进山的石路,就连带我们的向导,脸上也出现茫然的表情——我们迷路了。此时已然夕阳西下,到了黄昏时分,我们只好踩着黑褐色的焦石,漫无目的地寻找火山出口。可是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仍然走不出这死国黑色的“八卦”阵,情急之下,有人试用手机与山外联系,想与外界勾通信息。哪知在大山中讯号与外界不通,这更让我们一行感到不知所措。大概是司机见我们迟迟不归,也有些心急了,便不断地按响汽车喇叭。虽然那声声喇叭,并不好听,但对我说来却如动听的音乐——高低不平的火山之路十分难走,我早已走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了。
  
  坐在车厢里,当我回眸那黑褐色火山家族时,有两点不吐不快的感怀:首先我期盼着地下溶洞的发现和开掘,如果那地下大河呈现出来,那一定与地上浩瀚的哈拉哈河一样壮观;那地下溶洞的景色之奇,怕是能和地上的“火山博物馆”相互媲美了。第二个感悟,则是对人类生存的哲理思考:记得上个世纪曾传诵过几句如是的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三句名言中的最后一句,由于血腥的文革的实践,已然早就被国人抛之九霄云外了;但前两句话,还在部分生活领域掷地有声。本来这是违背科学规律之言,笔者虽然早已存疑,此次觐见火山家族之行,更觉察到对这两句话应有必要的矫正。那就是:人类没有那么大的蛮力,与天与地斗争,这绵延大兴安岭的五十个大火山锥,就是人类继以生存的最好教材。还是我们老祖宗的话,最有永恒的生命力,那就是“天人合一”。
  
  用时代的话语解释,叫作“融入自然”。这是“石塘林”之行,对我最为真切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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