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耆宿们常这样想：由于积年累月的修养，如今终于在这一领域里有了如此的进步，回首往昔，自己曾经何等幼稚，是怎样的一个不成熟之人。本人是在爬过旧日的台阶，在长此以往的学习中，才一步一步攀登上这个位置的。
众多的行家们几乎都有这样一份共通的、悲哀的骄傲感。然而，这只不过是下面笑话里讲的一种人之常情的迷错。有一位非常之老的老翁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同过去的性欲战斗。从年轻时候起，为了克服兽欲而持之以恒地修身养性，时至最近，总算达到了目的。如今的我，靠修养战胜了性欲。
艺术上的行家们每每盘绕于心的骄傲感，正好与此相同。方家耆宿们把随着年龄推移从而失却心中的青春性、感伤性，全然当成了自己修炼的结果，误以为凭自身努力克服了艺术上的稚态与不成熟，并为此骄傲不已。然而实际上，不应当说是进步，只不过是伴随年龄推移的心境“变化”罢了。因为他们凭现在的身份所得到的，恰恰是以失掉过去为代价的。譬如他们在理智、静观诸方面眼光要深湛得多，远胜于青年时代。然而与此同时，青春的水灵灵的情操、充满魅力的激情却失掉了，艺术变得乏味无聊起来。对于这一所得，若说是“进步”的话，那么岂不也是另一方面的“退步”？
人们总是把自己现在的地位看得高于过去，看作台阶的最高一级。于是，大部分老辈，总以为过去的路是一道几百级石阶的斜坡，自己是不懈努力登攀而来。然而事实上，人生的艺术之路压根儿没有什么台阶。人生并非“登高”的斜坡，而是从一道山谷走向另一道山谷，从一座山岭走向另一座山岭，不过是在同一地平线上的推移前行罢了。
比如在人生的春季，大部分青年艺术家热情高涨，热衷于描绘色彩浓艳的画。而从中年的秋到晚年的冬，自然而然地则开始转向沉郁的色彩、淡泊的表现。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的艺术推移前行。然而这一四季的推移，不外乎从一种特质变化为另一种特质，仅仅是变化而已。如果将其认做“进步”，那么，从艺术的绝对价值上，后来的该是胜过前面的，老年的作品一定能够超过年轻时代的作品。但从一般作家那里，我们却无从证实这一点。无论什么样的作家，青年时期的作品自有青年时期的美，老年时期的收获则又有自身的所长。况且，老年作家们无论怎样努力，再度像年轻时候那么去写，都无法表现出当初的那种特殊魅力来。各个时代的作品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具有不可比的异质，它们互相之间可在同一水准上立于不同的山巅。就像我们把春和秋拿来比较，或把鲜红和黄褐摆在一起比较一样，我们无法评说它们之间孰优孰劣。在人生的推移上，我们也无法定夺艺术的高低。
因此，艺术家通过一生的努力，其实什么进步也不曾获得。我们只是从一道山谷走向另一道山谷，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在同一水平线上推移前行。是的，我们只有变化。“进步”这样一个果断事实，除了是一种令方家耆宿们感到骄傲的悲哀错觉之外，在现实世界里并不存在。
关于人生里至为重大的事情——结婚和职业选择——人们通常不过是草草了之。往往把自己托付给既成的现实与运气，不加琢磨便决定。与之相反，人们在日常生活的些微琐事上，比如，买张床或添个家具的时候，却是翻来覆去斟酌，竭尽深思熟虑。为何会这样矛盾？说到前面的一种境况，事件之关键重大，情形之缠绕复杂，如此棘手的问题，即便绞尽脑汁，想来也难以有一个好的方法。于是，人们觉得一考虑倒是麻烦起来，索性来个怎么都成，把自己扔给了顺其自然。
可见，人生的重大问题，是被惰性决定了的。人们的斟酌、思考、计划、努力等等，不过是为着眼前手边的一些单纯事情。
不要追逐流行。根据你自己的兴趣，选择与你自己身材相称的东西。这样的忠告，不只是说给那些在百货店里转来转去的好打扮的女人听的。
下等的文学家，在其性情本质上与政治家共通。充当舆论的勤杂工，用巧妙的手腕煽动无知青年与民众，借此攀上某个地位，横行于议会与文坛，占领多数党的椅子。党人根性不言而喻，热衷于党同伐异，对于党派的内阁组织怀有无限的热心。沽名钓誉，虚荣心旺盛，哗众取宠高明。无节操观念，随潮流而更换主义，见风使舵惟利是图。是的，凡此种种。
艺术什么东西也不生产。艺术家，不过是人生的批判家而已。然而，更有批判这位批判家的人物。连艺术这东西也不生产的人物。世上最不生产东西的贵族主义者—批评家。
批评家，是何等地孤寂。
把书架展示给他人的文学家，等于将他所阅读过、接受过影响的思想蓝本交给了他人。这种后台秘密被曝光的文学家可与那类没有观摩兴味、傻里傻气的魔术师相比。而内行的文学家，绝不肯将书架示人。倘若有人前来参观，作为一个狡猾的文学家，他只将那些不曾读过的书陈列于书架。
你愿意生为美人而薄命呢，还是愿意生为丑妇而幸运？请从二者当中选择其一！在美国的某所女子学校，女学生们被这样问道。百分之七十的回答选择了前者。由此看来，人生的目的并非幸福，而是获得美与伦理的理想。
在艺术上，最为生动的实在部分，即内容?通常与道德、本能、意识、生存终极目的等题目相关联。而且，这类题目在哲学分类上，被一应编入形而上学、伦理学等等。作为第三部分，被美学留下来的剩余部分，只不过是艺术的“形式”罢了。正因为如此，世上没有比美学与文典，以及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更枯燥乏味的学问了。
关于我的思想，若是直截了当地陈述出来，人们便会说我是独断家。可是将论证一一道来，人们则又说我是肤浅之辈。苏格拉底始开尊口时，人人说他是奇辩家。然而在弄懂了他的本意之后，人们又说他不过是常识之人了。有这样一个说法：见到科学上不可思议的发明像中了魔法一样惊呆的未开化之人，听了原理说明之后便开始失望，开始蔑视起科学。理解了再去看，真理不过如此之平凡，原是无人不晓的常识而已。
（摘自《诗性的哲学散步》，群众出版社2002年10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北京东城区东厂胡同北巷1号，邮编：100006。注：本期内文补白均选自此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