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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古夔州

2003-01-10 19:15:00 来源:书摘 袁 鹰 我有话说

前几天,报纸上有一条并不长的新闻和一张也并不很显眼的照片,吸引住我的目光停留许久,忽然想到离北京几千里外的地方。那条消息说:随着十八声爆破的巨响,奉节县城最后的九幢高楼轰然倒下,成为废墟,古城拆除工程就告一段落,在它北部高处另建新城。随着三峡库区蓄水,可以预见的将来,这座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夔州古城就沉入水底。那座因刘备兵败托孤和李白一首诗而名垂千古的白帝城,也将成为江中一座小岛上的风景区。图片拍摄的是爆破现场情景,在它的上方,远处隐约能看到一排排新楼,那就是正在兴建的奉节新城了。
  
  别了,奉节!别了,古夔州!我向西遥望大巴山麓、瞿塘峡口,不禁在心底轻轻地呼唤,一时辨不清是悲还是喜,是惆怅还是欣悦。
  
  我和奉节四十多年前有一段难以忘却的机缘。
  
  青年时期就从唐宋诗词中知道奉节的名字。杜甫暮年穷愁潦倒之际,离开成都草堂沿江东下,到川东的夔州住了两年,写下大量诗篇,成为一生诗作最后一个黄金季节。诗人僻居江边小城,却仍旧关怀安史之乱的政局,关怀移民百姓的哀乐,期望朝政清明,社会安定,诗篇里充满诗人深深的忧患和急切的希冀。我特别爱读《夔州歌》、《古柏行》、《咏怀古迹》、《壮游》、《秋兴八首》和《登高》诸篇,从此记住了夔州的名字,记住长江边瞿塘峡口有那么一个杜甫晚年住过两年的小城,一座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古城。
  
  1958年秋天,正当“大跃进”滚滚热浪席卷南北的时候,我和报社同事李叔方出差去四川,为副刊组织反映“大跃进”稿件。我们由成都到重庆,去万县,又遵照万县地委宣传部同志的建议去当时被评为先进的奉节县。走下轮船,沿石级而上,迎面就是城门,上有三个大字:依斗门。我立即想起杜甫《秋兴》中“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诗句,仿佛立即走近一千年前诗人的身边。街道并不宽大,但那幅大字横幅引人注目:“下决心,立恒心,不达到先进不甘心!”来到县政府大门口,远远就看到粉壁上大字写着1958年全县的规划和目标,过往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参观了几个先进单位,听他们叙述奉节的过去、现在;到江南岸深山里走访了钢铁厂,领略那里从厂长到工人们不分昼夜地“大炼钢铁”的气势;深夜听县委书记谈依靠两条龙(青龙钢铁和黄龙
  硫磺)改变奉节贫穷落后的打算;还去了白帝城,不止是游览当时已显荒芜的祠庙,而是采访成了全县一个“红旗单位”的白帝女子分销店,听那几位青年姑娘不惜辛苦翻山越岭千方百计为当地居民服务的动人事迹。几天里,我们几乎时刻沉浸在欢欣兴奋的氛围中,为奉节人民摆脱一穷二白命运、创造美好幸福生活的决心和干劲所鼓舞。很快,我们就编好一版专页见报。以后,我又写了一组题为《夔州秋兴》的散文,依杜甫《秋兴》诗意,用八个小题目写奉节“大跃进”新貌和我的感受,刊载在第二年的《新观察》上。在当时举国狂热的气氛中,那些文章自然都着意渲染了不少幻梦、虚夸和迷乱。作为编辑和作者,至今每次想起来我都感到愧疚。现在中年以上的人(包括奉节县当年的一些负责人),提起经历过“大跃进”时代,大约都会涌起十分复杂而奇特的心情。好在一切都早已过去,留在记忆里是苦涩的教训,我们决不会再去干那种愚昧荒唐又劳民伤财的傻事了。但是,当年奉节人民解放思想的创造精神,团结一心改变命运的决心,敢于战天斗地的勇气,至今还在我的记忆中闪光。实事求是地说,他们那年的计划也不全是空想,县里有铁矿和硫磺矿资源,不像许多地方硬要砸新锅去炼铁圪蛋。修山间公路,修梯田,也是符合老百姓的愿望的,所以受到欢迎,只是不知道后来是否都一一成为现实。
  
  斗转星移,历史展开新的一页。世纪之交,家在三峡库区规划之内的奉节人,面临一生最艰难的决定,终于为国家做出最重大的贡献:将自己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衣食于斯生儿育女于斯的家园乡土,献给万顷碧波、一片汪洋。就在看到报上那条爆破奉节老城的消息后一两天,又在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中看到题为《搬家到远方》的报道,真巧,闪现在镜头里的正是奉节县库区移民的身影。家要搬到浙江福建去,已分了家的几个儿子聚在一起商议,老母亲到底走不走?有的儿子说下江人生活习惯不同,怕老人住不惯,甚至说到我们四川人用土葬,他们下江人用火葬。老太太却坚持要“下去”,儿子们只好听从。离家前夕,我们看到他们不停地忙着收拾生活用具,装包打行李。老太太坐在门边,含着眼泪,对旧屋很是依依不舍。但到临行时,她却一再微笑对亲友邻里说:“到好地方去了!到好地方去了!”回头看一眼旧居,就沿小路挤上汽车,到奉节城,下了码头,依次上船。电视片是早些时候拍的,城里街道尚未爆破拆除,还很整齐热闹,人们也穿着夏衣。一声汽笛,挂着“奉节县移民运输专船”红布横幅的轮船缓缓离岸。人们凭栏对家乡作最后的眺望,渐渐地,依斗门远了,白帝城远了,瞿塘峡也远了。下午,便到了三峡大坝。船舱里,孩子们在嘻闹,青年人光着膀子围坐打扑克,只有那位老太太倚在船舷边不言不语,肯定有一肚子话没有说。顾全大局,服从国家整体利益,宁愿忍受个人困难,多好的库区老百姓啊!不觉想起李白那首名诗,唐突地改了几个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南何日还﹖
  
  两岸乡音忘不去,移民船过万重山。
  
  遥望古夔州,遥望那艘出峡东行下江南的移民船,我衷心祝福他们一路平安,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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