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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2003-02-10 18:46:00 来源:书摘 王芝琛 我有话说

我的父亲王芸生,这个名字还是进天津《商报》当总编辑时介绍人信口说出来的。如果要向父亲追问一句,他会笑着回答:“芸生者,芸芸众生之谓也。”如今年过70的人,提起王芸生,马上都会联想到《大公报》,人们称他与《大公报》,“盖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而我的母亲冯玉文的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母亲原本没名字,那时贫苦人家的女孩,没有大号是很平常的事。母亲出嫁后都称她为王冯氏。父亲说,一次由于急需,是他临时给母亲取的名字。父亲突然想起冯玉祥,心想母亲跟冯玉祥差不多是同辈,于是给母亲取名叫玉文。据说还真有人认为王芸生夫人是冯玉祥的妹妹,其实根本没那回事。
  
  

(一)

  
  我的爷爷从小就从天津附近的静海县流落到天津市来了。小小年纪,无依无靠,乞讨到了天津西头芥园庙,老和尚收留他在庙里干点杂活,慢慢地学会了烧菜做饭成了厨师。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后来继承了父亲的手艺,老二后来只是一个看门的人,那个老三呢,由于从少年时代起,就勤学苦干,二三十年后,不仅“成名成家”,竟然成了中国新闻界一位风云人物。
  
  
(二)

  
  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出生于天津近郊杨柳青。我的外祖父是个菜农,靠种蔬菜过活。母亲没有上过学,母亲一辈子念叨自己是“睁眼瞎”,总怨命。
  
  母亲的脚是典型的“解放脚”。所谓“解放脚”就是裹了放,放了又裹,介于小脚与正常脚之间。父亲曾跟我说过:“我身后的小辫是给辛亥革命剃掉的;你妈的脚是由我解放的。”这话虽有点夸张,但也有点理。父母婚前,媒人曾经问过我奶奶:“媳妇要小脚还是大脚?”一旁的父亲坚决回答:“是小脚就退婚!”媒人听错了,传成了:“是大脚就退婚!”害得母亲又裹起了脚,痛得哭了一夜。第二天知道媒人传达错了,才赶快“松绑”。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父亲虽不情愿,但又不愿反抗“母命”,勉强接受下来。
  
  虽说父母走到一起是偶然,或者说是“缘分”。但他们靠的是几十年患难相扶,甘苦与共,从而达到感情弥笃。
  
  父母的婚姻是经过风雨考验的。记得抗战时,重庆有位文官考试“女状元”爱慕父亲的文才人品,写信以身相许,父亲对于这位“女状元”的主动求爱,开初相当一段时间,尽量回避。时间一长,心也动了。有段时间,父亲下午的会客时间,几乎全部被她占据,吟诗作画、谈情说爱,十分融洽。尚不知怎么回事的母亲照样端茶送饭。记得有一次这位“女状元”又来我家时,让我在家门口碰上,我用手指刮脸皮,嘴巴不断嚷嚷:“没羞,没羞,没脸皮!”一定是母亲听到了,她冲出门口,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母亲还从来没这么打过我。
  
  当这位才貌并举的“女状元”,认为她终于打动了我父亲的心后,就主动找我母亲,称母亲为“冯大姐”。说:“现在社会上有两房三房太太的有的是,大姐不必在意。”某一天,父亲终于与母亲把话谈开了,没有眼泪,更没有吵闹,母亲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说,眼前的事我也看懂了。我们确实不相配,尤其你做事我帮不上忙。我打算回老家,但仍希望孩子们继续读书,不要像他们的妈那样,一辈子‘睁眼瞎’。”此时,母亲才动情地掉下了眼泪。听完这位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我母亲的一席话,父亲没有回答,悄然离去。最后,我们知道的是:父亲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位“女状元”的求爱,退回了全部情书、情诗……尽管后来还收到其上千言的“血书”,仍不为所动。我以为,是母亲的善良与宽厚、诚实与坦荡、纯朴与无私,征服了父亲的心。
  
  
(三)

  
  父亲不喝酒、不吸烟,甚至也不喝茶。几十年来一直是干报馆工作,无论是当编辑主任,还是当总编辑。每晚工作后,虽十分疲乏,饥肠辘辘,也从不在外吃夜宵,也不让母亲为他准备夜餐,回到家只要几块饼干和一杯白水,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们兄弟姐妹,起先还常常被母亲喝斥,后来都养成习惯,不管是上课,还是节假日,清早起床穿衣洗漱、抹桌吃饭都轻手轻脚,生怕吵醒熟睡的父亲。记得有一次,不知要拿什么东西,必须进父亲卧室,经母亲批准,我摸黑进屋,越是小心越是出差错。哐啷!我踢倒一把椅子,吓得我魂都没了,心想一定要挨揍,最起码也得挨骂,只听见父亲翻了个身,又“呼”上了。走出房门,却遭到母亲的一记揍。
  
  每天一篇社评,这是《大公报》的老规矩,早在张季鸾先生去世(张先生1941年9月6日去世)前,父亲就已担起这副重担。那时他每天回家时间很短,回来也只是睡睡觉,由于劳累,“上火”的事又多,经常流鼻血,厉害起来一流就是痰盂小半盆,真把我们吓坏了。母亲赶忙将凉水浸过的毛巾敷在父亲头上,他用手捂住毛巾,继续干他的事。母亲也不敢劝,一劝他就急。
  
  我们家的生活,虽没缺过吃穿,但日子仍过得清贫。我们的内衣内裤经常是用报馆处理的油墨布做的,虽然事先母亲已用碱水洗过多次,字迹看不太清楚了,可是穿在身上仍然能闻出油墨的味道。
  
  父亲对我们的课外阅读管得特别严。记得抗战胜利,我们又回到上海,我和二哥有时向母亲磨点零花钱,租本小人书,其实不外乎《荒江女侠》、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之类,给父亲知道了,绝对逃不过一顿揍。大哥王磊(原名王芝光),在同济大学念书时,跟同学玩桥牌,赌输赢,有一次将铺盖和洗脸盆都输掉,被父亲知道后,又罚跪、又挨打,甚至于把拖把棍打断,母亲心疼去护着,还挨了一棍。至于父母亲打架,我们从来不问缘由,统统向着母亲。
  
  
(四)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变化相当大。我们兄弟姐妹都有共同的感受,我大哥甚至说他好像判若两人。尽管这种变化有个过程,但变化的速度是相当快的。我把这种变化过程归纳为三部曲:短期的兴奋,长期的犹豫,最后的痛苦。
  
  父亲是得到毛泽东口头请柬,最后下定决心北上,到解放区来的。他北上的目的很清楚,初衷不改,不想为官,文章报国,为《大公报》事业继续奋斗。开国大典,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颇为兴奋,祈祝祖国的新生。
  
  与此同时,一件件使他难以理解的事发生了,喜庆逐渐变为懊丧。当他还未踏上解放区土地,就得知天津《大公报》在自我大批判基础上,易名为《进步日报》。他甚至不敢想,这是违背承诺。之后重庆《大公报》改为中共重庆市委机关报《重庆日报》,他想都来不及,只顾得上庆幸上海《大公报》没有更名。
  
  父亲说:“别说是大的政治运动,就是经常性的政治学习,也不会放过对《大公报》的批判,并不断启发我进行‘自我批评’”。“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脱裤子割尾巴”、“剥画皮、撕伪装”、“脱胎换骨”、“刮骨疗毒”、“连滚带爬也要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他深知,从“文人论政”的报纸到“喉舌”不允许有过渡期。母亲对我说:“这些个年月,你爸是经常带着个铁青的脸回家。不用问,又挨批了。”母亲还说:“你爸的运气也太差,张先生(张季鸾)去世得早,就不要说了;胡先生(胡政之),上海马上解放了,他也去世了。如果他俩哪怕剩一个,你爸也不至于只是一个人当‘活靶子’,让他们来回打。”
  
  父亲的火爆脾气变得温和多了,文人所固有的那份矜持和清高也不见了。
  
  1952年,父亲应召晋京谒见毛泽东,毛指示《大公报》北迁天津与《进步日报》合并,仍叫《大公报》,先在天津出版,待北京馆建成后迁京出版。毛泽东还风趣地说:“王大公,恭喜你恢复失地了啊。”父亲确实受到极大地鼓舞,他鼓起余勇,力图重振《大公报》昔日的雄风。不久,他还是明白了,时代不同了,“文人论政”已成为明日黄花,今日的喉舌已不需要他那样的人了。心凉了,人也变老实了。
  
  1957年,由于得到毛泽东保护,父亲没有被划为右派,涉险过关。反右后不久,上面就正式通知他,名誉上仍担任大公报社社长,实际上不必过问《大公报》的具体业务,专心从事“学术研究”。自此,他放下了作为报人的笔,惨淡的心情,隐隐作痛,无以言状。
  
  不知出于何意,上面决定把《大公报》的历史写出来,而执笔人“非王芸生不可”。父亲执意推托,但当周恩来第三次为此事找他,并告知这也是毛泽东的意思,他就再也不敢违抗了。他集解放后对《大公报》人、事批判之大成,无限上纲,完成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违心之作。
  
  不知是否算变化,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无论是恋爱婚姻,还是升学、就业都不参与意见,采取大撒手的态度。并以此奉劝母亲。他对母亲说:“他们都有组织,我们不要操心。”他说的还真有道理,因为我们之中有好几个人的恋爱对象都须要经过政审,由组织批准。但有例外,1955年我高中毕业时打算报考文史类大学。父亲知道后很生气,表示坚决反对,说我太不懂事,最后我还是听了他的话。两年后,当我听说读文史专业的高中同班同学,全部被划为右派时,我才领悟理解父亲的好意。
  
  父亲还有个变化,那就是帮母亲干家务,他知道自己不会烧饭做菜,但他主动承担“采购”任务。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每天一清早他就拿着铝锅去打豆浆买火烧。排队买菜、买肉、取奶都成了他的活。每次采购完总是那么高兴。
  
  在全国大饥荒的岁月里,由于父亲有个全国政协常委的职务,上面发了个“特供证”,每月特殊供应点肉、蛋、油、白糖等副食品。在政协礼堂一侧有个小小的虚掩的柜台,我陪父亲去过。为此他总是感到受之有愧,老是跟母亲商量给这个一点,给那个一点。他俩听说我姥姥、姥爷在乡下全身浮肿之后,急得要命,要弄全国粮票、军用油票(可在全国通用),然而谈何容易。在父亲一再督促下,好歹积攒了点粮油之类,准备托人捎去时,噩耗传来,两位老人相继去世。母亲号啕大哭,说:“他们是活活饿死的呀!”
  
  那年月,父亲每月有半斤“特供”小笼包子票,可到政协餐厅去吃。有次我探亲回家,一到家,父母亲就催促我去吃,他们说,好容易攒给我的,不要过期了。那天,父亲陪我去吃,两笼小包子一上来,父亲就催促我吃。太好吃了,我一下子把两笼小包子都吃光了,竟然忘掉坐在对面的父亲一口未动。我抬起头来,望着父亲说:“爸,你怎么没吃?”他连忙说:“我有得吃,你吃,你吃。”这桩事已过去近四十年,如今落笔写下来,鼻子仍感到酸酸的。
  
  文化大革命对父亲的冲击不小。他在永安路《大公报》门口扫地,趴在地上拔草。我感到:他老了,身体不行了。朦胧中,“风烛残年”四个字,在我脑海里飘过。整父亲什么问题呢?还不是老调重弹。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两次提到父亲的旧作《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使毛泽东想起了父亲,周恩来急办解放了父亲。
  
  母亲说,父亲一生中有两个大喜的日子。一是日本投降,二是打倒“四人帮”。“四人帮”垮台,父亲兴奋极了,彻夜难眠,好像又焕发了青春。无论怎样相劝,他还是参加了庆祝游行。我们清楚地看到,他那忧国忧民、爱国爱民的赤子之情,始终没有变。
  
  
(五)

  
  父亲临终,在病榻前跟我大量谈的仍是《大公报》,尤其是谈这张报纸的20世纪前半叶。很少谈家事。可有一天,话一开头,他就问我是否看过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我说看过。还说,不记得是初中还是高中的语文课本里就有。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朱自清留给后代的是他的背影,而我留给你们的是永远难以抹去的‘阴影’。”我沉默了,好一阵沉寂后,才由他另起话头。
  
  对于母亲,我家的朋友,尤其是亲戚,都赞赏她嫁了个好男人,一辈子都没有愁过吃穿;还羡慕她有六个孝顺的子女,多福气。而父亲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说:“你妈自从嫁给我,没有享受过一天的荣华富贵。劳累、劳累,一辈子劳累的命。”“还有就是担心、担心,一辈子的担心。从军阀褚玉璞对我的通缉和追捕,到国民党蒋介石的三查王芸生,再就是解放后绵绵不断的政治运动。”“担心完了我,又担心你们,再健康的神经和心脏,也经不起这样长期折腾啊。”父亲还提醒我说:“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你妈几十年围着锅台转,成天忙忙碌碌,给这个做饭,给那个做饭,但从来没有单为她自己做顿饭菜。惟一给自己做的是,热剩菜剩饭。”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动情地感叹:“一个朴素崇高的女性,一个伟大的母亲!”“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妈。”
  
  父亲走后不几年,母亲也得了癌症。开了刀,由于已扩散,只好又缝上。有一天,母亲突然把我叫到床边说:“芝琛,我想吃炸大虾。”她的要求令我喜出望外,因为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吃东西了。80年代,市场仍没有大虾卖。我突然想起友谊商店有,但那要外汇券。我是最顾脸面的,但此时已顾不了那些,赶紧找朋友兑换。当我端上由我自己亲自炸的大虾时,母亲消瘦的脸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此时,冥冥中,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那是父亲的声音:“……你妈几十年围着锅台转,成天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单给她自己做顿饭菜……”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了。
  
  母亲临终前几天,她用那被病魔折磨得如柴火般的双手,拉住我说:“我死后,把我的骨灰跟你爸的骨灰放在一起,仍存放在八宝山。”我答应了。她又继续说:“那边小屋有个佛龛,逢年过节你要点上三炷香,就算我保你们平安!”
  
  (摘自《老照片》第19辑,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定价:8.50元。社址:济南市经九路胜利大街39号,邮编:2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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