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说，读穆旦的诗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他对生活太追问了。而生活，很多时候是不能追问的。生活只是一些荒谬的碎片。
我不知道。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办法知道。我只是不去想它，不做决定，让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让生活流过我，就像水流过地面。我想，总有一天，它会到它该到的地方去。
我记得那是个初秋的夜晚，校园里的梧桐树还长着很好的叶子，水一样清亮的月光，把这个夜的世界照得微微透明了。L送给我一束花。我拒绝了他。然后，我们一起把花放在曦园的那条小路上。然后，在回头的一刹那，我看见有颗晶莹的东西从L眼里落下来——他哭了。
忽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月光清亮的夜晚，L跟我说了很多话。L说：“Z，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在那间教室里。你穿着一件灰格子衬衫，很大声地读英语。我当时很生气，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觉得你很不一样。然后，就一直到那里自修了——真的，不要笑我，我以前很少在那边自习的——但是，你再也没来过。后来，放暑假了，在新东方读英语。有一天在食堂看见一个很像你的背影，我很兴奋，于是又去三教了。可你仍然没有出现。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我忽然看见你从3109出来，我当时非常非常高兴……”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像在听一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我不想告诉L，其实整个暑假，我只来过一次三教，只坐了三十分钟，在3109。太荒谬了。我们根本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只见过一次面。一个人一天里会跟多少人见一次面呀。怎么会这样?仅仅是因为“觉得
很不一样”吗?没有道理的。
L还说：“Z，你那天走得很急，一闪就消失了。再过了很长时间，当我又在食堂看见你的时候，就冲过来说‘认识一下’之类的话了。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可理喻。Z，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你会突然之间消失了，害怕自己再也看不见你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微微发红了。我愣住了。感觉有种沉重的东西砸在心上。四周很安静，听得见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望着身旁这个安坐着的男孩子，忽然之间就明白，我是没有办法拒绝他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种害怕一直在内心的深处。害怕会在忽然之间失去些什么，害怕自己没有办法抓住他们，害怕孤单，害怕被抛弃。上学期的日子虽然不堪回首，却是无从忘记。
妈妈的眼睛坏了，住在五官科医院里。爸爸请不出假来。周六去医院，周日上法语，周一到周五马不停蹄的上课。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钱一点一点花下去。第一次手术失败了。医生的态度永远冷漠。妈妈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要考试了，要交论文了，我不知道究竟还要怎样。
我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夏天。是的，下着暴雨，而且寒冷。来到医院时已经近中午了。妈妈没有吃饭。妈妈说：“Z，你是不是不爱妈妈了。妈妈一个人住在医院里，眼睛看不见，听不懂上海话，——你为什么不能多来看看妈妈呢?……”我呆呆地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她。她的脸苍白而浮肿，头发很乱。衣服因为没有经常洗换的缘故已经脏了——这就是我的妈妈，我的慈爱能干的妈妈。忽然之间我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衣襟上，没有声音。我该说什么。我该告诉她我每天都有课，事情很多，告诉她我昨天晚上论文写到两点钟，告诉她我去找医生又被烦了一通吗?有谁能告诉我，我究竟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沉默是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呆呆的，无谓地沉默。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仍然下着雨。然后，在淮海路那边的一条小马路上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车。仅仅是因为，我想省几块钱的车费，坐公交直接回去。站在那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华灯初亮，来来往往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非常美丽。但是，不是我的家。如此的陌生，没有一个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求助的人。我觉得头很昏很昏，只知道沿着一个方向走，走到地铁站，然后坐地铁回去，因为身上没有打的钱。就这样走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这样的大风大雨里，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一条繁华的街上。然后，我走到地铁站，然后回到复旦。然后坐着发呆。忽然之间明白，原来人是这样的孤单。母亲是孤单的，她的痛苦与凄凉我永远没有办法体会；我也是孤单的，我的绝望，即使是最亲的人也没有办法体会；还有父亲，我不知道他在故乡孤身一人怎样
生活。每个人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承担。别无依靠。我觉得很冷，从身上冷到心里。然后，我就睡着了。我强迫自己睡的。当我们没有办法去面对的时候，也是可以逃避的。
等到暑假的时候，家里打电话来，说妈妈的眼睛好了。大睡了一场，醒来的时候，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是的，一切都过去了。而我，要好好来过。
好好来过。
复旦暑期的校园。理图，资料室，还有1204的校园。我是多么喜爱这样的日子。平静，轻盈，轻盈失去了重量，像一片在阳光里飞舞的羽毛。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回到从前了，那座小城里，快乐无忧的往年。然而，我明白地知道，我是回不去了。我开始变老。心境是一片苍凉的底色。L就是在那个时候，对我说要认识一下之类的话的。在那个空荡荡的学生食堂里，一个穿着黄格子衬衫的男孩子。夏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在他的侧脸上，微微有点发亮了。L说：“我叫L，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说：“我叫Z。”L说：“Z，你以后还会在3301自习吗?”我说：“会的。”
后来，就开学了。经过送花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就一起在3301自习了。L是个很简单的男孩子，不大说话，不大想事情，专心学着一门我永远不知所云的学科。我喜欢这样的简单。我已经疲倦，我渴望单纯的生活。但我们实在是太不相同的人。有的时候，会觉得很荒谬。L已经“3+3”，跟着一位导师研究一种叫“帕金森”的东西。我估计我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帕金森”究竟是什么。只是有一次，他心血来潮跟我去听一个哲学讲座，两个小时之后，L告诉我，主讲的那位老师以后可能会得“帕金森”的，因为他的手抖动得很不一样。看来，这似乎就是那场讲座惟一的效果了。Sigh。一个这样的男孩子，不高，稍稍有点胖，不懂文学，不懂哲学，不懂音乐。总之，我懂的他不懂，他懂的我也一概不懂。怎么会这样?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太可怕了。爱情不应该这样。爱情应该
是一种崇拜，一种在她面前迷失自我的信仰；一种当你被所有的一切弃绝之后，仍然可以依靠的温暖；一种你的人生有意义的终极保障。然而，不是这样。为什么……
夭夭的信，总是在这样的追问中姗姗到来。夭夭说：“Z，忽然发现自己老了，忽然觉得很空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这个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在说郁闷。
他们说：‘郁闷呀郁闷，不在郁闷里恋爱，就在郁闷里变态。’我找不到我的爱情，也不想变态。一切都不符合想像……”我说：“夭夭，我终于知道，原来像这样的两个人也是可以在一起的，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与爱情是没有绝对的联系的。原来不管几个人，孤独的总是孤独……为什么会这样，夭夭，我是不是堕落了?”
没有人能回答我。日子仍然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然后，我忽然发现，我身边的一个又一个朋友都有了男朋友。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忽然之间的，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流感。传播着，蔓延着，在这个晴朗的秋季。想起穆旦的那首诗：“绿色的火焰在草地上跳舞/他渴望着拥抱你呀/花朵……阳光下，是人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或许，是这样的。人的欲望总是这样。或许，这实在是一个生理上渴求的过程。不过，如果把感情仅仅理解为一种生物性的冲动，那就显得可悲了。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这个家伙讲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寝室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讨论一些貌似高深的问题。我们常常会说，爱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事实上，你所认识的世界，总是一个你在头脑里构筑的世界。所以，你认识一个人，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呢?你所认为的这个“他”，其实是你想像里的人物，是你根据自己的想像，构造起来的。然后，你爱着他。其实，你只是爱着你头脑里的一种想像，或者说，你只是爱着你自己。而这样的爱又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转瞬即逝。你永远没有办法知道，他是否是真实的、惟一的、永远的那个人。这么说着，就显得绝望了。而且一个人总是孤独，没有办法来摆脱这种孤独。记得大一时，历史老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指望有一个人能了解全部的你。要是有一个人能了解部分的你，就已经足够了。”然而，对于爱情，总是怀有幻想。特别对于我们这样的女孩子而言，总是希望有这样一种爱，一个人来拯救全部的你，来带给你永恒与欢乐。但是，事实总是不如
人意。
说了这些话后，一个女生就跑去对那个男生说：“我想我们是不合适的。”然后，就回来了。第二天，那个男生就跑过来找她了。他们在房间里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又和好如初了。所以你看，这样的讨论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它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无望的现实：我们是孤独的。我们渴望有人了解，渴望有人陪伴。而这样的一种渴望，会抵消相应的同样无望的惧怕。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可笑，觉得现在的行动非常盲目。有的时候，又会安慰自己：所有我目前所认为的结论，都是我在头脑里构筑出来的，是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那么，它是否正确，只有做了之后才知道。所以，我要好好地，积极地活着。
呵呵，这么说着，就显得绝望了。有的时候会想起夭夭的话：“Z，我们是不是太苛求生活了?换个角度想想，或许一切都还是好的。”或许吧。记得那次法语课，老师问我：“Aline，你是不是觉得幸运呢?”我说：“我不知道。”Julie就在旁边做不可置信状：“Aline，你是多么幸运。你是那么年轻，那么聪明，有那么多机会。”话音刚落，一屋子的人都露出无限感慨的表情。Julie是我的校友，90复旦外文的，有着很黑的头发与很瘦的体形。她说，她学法语是为了移民。我没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学。只是为了找点事干。将来是个模糊的影子，就像大海，充满激情，没有形状。我不想告诉Julie，其实年轻有的时候更是种惧怕，对不确定的将来的惧怕，对时光飞逝无所作为的惧怕，对现实生活不合想像的惧怕。人都有变老的一天。我宁可拿所有的机会去换一个可靠的
永远。或许，这实在是个很孩子气的回答。拥有青春毕竟是件好事情。大部分时间总是开心的。
和L一块儿自习，不想看书的时候，一块儿跑出去吃东西，一块儿到电脑上看盘，一块儿去散步。秋天到了。校园里的梧桐树开始落叶子。黄色的，巴掌一样的叶子，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的响。天，总是很高很高的。很高很高的蓝色，高得几乎要离我们而去了。蓝，也是纯净的，像一块浸在水中的碧，渐渐融化。我们沿着复旦清冷的街道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很安静。听得见脚步的声音。什么也不用想。思想似乎脱离了身体，飘浮在一个很高很远的地方，去睡了。时间停止了流动。在这片安静的天空下，纯然的，孩子似的快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从秋天到冬天。校园里的梧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空荡荡的枝干伸向天空，无拘无束。又陆续发生了一些事情。Julie去法国了。她走的时候无声无息，像一滴水蒸发在阳光里。圣诞节的时候，收到她的贺卡。Julie说：“Aline，一切都好。除了寂寞。”寂寞。想起这个有着很黑的头发与很瘦的体形的女孩子，想起她热烈的微笑，忽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Julie，或许每个人都是寂寞的。这是我们的宿命。或许，寂寞也不是太坏的事情。
我记得，文学专题课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念过里尔克给一个年轻人的一些信。或许，他也想把这些话送给我们吧。他说：“当一些广大的、从未见过的痛苦在你的生活中出现的时候，年轻人，请不要慌张。那是有一些事情在你的生活中发生了，那是生活并没有忘记你。为什么要去追问生活呢?”他还说：“寂寞是美丽而痛苦的。年轻人，请不要把你的寂寞与其他的东西交换吧……爱是一件美丽而艰难的事情。”当他念这些信的时候，整个教室，骤然安静。
而我记下这些文字，记下这些生活的片段，给自己，给夭夭，给L，也给Julie。给这个世界上所有寂寞的思索着的孩子们。就让我们好好地保存这份寂寞吧，让我们静静地生活，静静地成长。让我们像个无畏的勇士，积极地跃入生活的海中。生活的痛苦我并非毫不知晓，生活的困惑也时常在我的心中，但我要好好地，勇敢地生活。
（摘自《时尚复旦》，海天出版社２００２年８月版，定价：１９.００元。社址：深圳市彩田路海天大厦，邮编：５１８０３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