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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见美丽,却看不见女人

2003-02-10 18:46:00 来源:书摘 胡大平 我有话说

在一般人看来,真理总是隐藏在外表之后的东西,这种认识有一定的道理,但又不总是有道理,至少在时装、美容这些事情上并不如此。时装本身就是和肉体联系在一起的展示,而美容,即是通过复制那些众所周知的细节,来获得自己青春或漂亮的证明。
  
  让我们从选美活动说起。从世界范围看,选美,作为一种娱乐活动,作为一种商业活动,它是大众文化事件。在这种事件中,为了获得全球小姐、亚洲小姐、巴西小姐……对肉体的匪夷所思的改造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在这种潮流推动下,据说巴西已经超过美国成为全世界整容消费之首,甚至变性人也在泰国可以合法地参加选美活动。而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广州的那次选美,“青春美”这个定义与今天的选美标准有着无法沟通的距离,“自然健康”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紧箍咒把它与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区分开来。只不过反讽的是,在今天,所谓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又是人人得而趋之的标准。1988年在广州举行的“电视广告模特大奖赛”同样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例子,因为在当时被作为开放、解放思想的案例。据报道,6000人报名参赛成为当时的壮举,而参赛者动机“坦率、真诚”的披露更是透露着转型社会的变化趋向。据当时报道:
  
  “我希望通过大赛出名:从而晋身娱乐圈。”
   
  “我从小争强好胜。参赛是为了拿冠军,以证明我比别人强。我认为自己有希望成功。”
  
  “我是个律师,公堂对簿极需胆量,我想通过参加大赛增加自己的胆识。”
  
  ……

  
  进军娱乐圈、获得成功的机会、改变自己的事业、证明自己……在一个转型的交接点透露了社会变迁的秘密。不过,与今天相比,它仍然是土得掉渣。说句实话,在今天美的标准究竟是什么?“酷”、“骨感美人”等等词汇并不是那么好理解和解释的。而为什么会参与诸如此类的活动?更是让人难以理解。正是在这种背景中,个性、女性权利、快感、享乐或其他都成为正当得不能再正当、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理由,在这种理由下,女性从头发开始,依次经过脸、颈、胸脯、小腹、臀部、大腿、小腿,一直到脚趾,把身体一遍一遍地像耕地似地改造来改造去,而改造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从西医手术到中医理疗,从内服到外敷,从健身锻炼到节食美容,从动用传统配方到利用高科技激光技术……因此,随便哪一家小医院都开展下列业务:“五官整形,疤痕整形,妇科整形,面部纹形,拉皮去皱,磨皮去疤,皮肤美容,中医美容,毛发种植,隆胸减肥。”虽然文法大有问题,但无人去理会这一点,姑娘们关心的不是手段与代价,而是自己是否拥有戴妃式尊贵、凯瑟琳·赫本式妩媚与自信、梦露式性感、麦当娜式桀骜不驯,所有这些品质都是公共玫瑰的某一类条件,而身体在其中只是必要的资本。事实上,在这里,关于美丽的定义差异,并不纯粹是审美标准的时代变迁所致。更为重要的是,美本身和个人成就联系起来了。如果把美视为艺术的气质,那么用标准的艺术批评的语法说,工业利用了艺术,侵入其中,以超越商业操作的方式确立了它在艺术之中的位置。在严格的意义上,这一点即是大众文化产生的机制。因此,我们看到当前流行的提法便是:“追求美是女人事业”、“美丽代表着成功”,或者“美丽成就未来”(香港赛莱拉广州时代论坛2002年年会的广告词)。在这一背景下,上述诸种公共玫瑰的品质便直接和女人占有社会分配有利地位这一政治经济冲动联系起来,并嵌入女性主义、生态政治的话语之中,使现实更加迷幻。这样,从头发到脚趾的肉体改造工程便是一种战争,诚如某流行杂志所言:“追逐流行时尚的过程,仿佛是一场接一场气喘吁吁的战争,如今的作战地点已经定位在女人的下半身——臀部了。”
  
  值得进一步分析的是,在这场关于自身肉体权利的战争中,由于女性在工业文明中的独特地位的社会建构是多种具有同质性的力量共同作用的后果——这些力量包括资本标准下个人成就、财产、浪漫的爱情、男人的目光等等,因此,关于权利的落脚点便也存在着飘移的可能性,即从任何一个点上突破,这造就了十分壮观的浪漫景色——从身体自我占有的权利声称、对性征的自我定位到对生理器官的人文关怀。然而,由于女性自身不是“没有窗户的单子”,她作为艺术的存在必须是在社会关系中被定义的,只要她不占据社会关系的中心地位,这些关于权利的自我意识必然地也是以他性作为自身无意识前提的,故而在不触动资本的条件下,只要采取了资本的成就标准,那么所有这些自主意识都是以他性为取向或被他者所制约的。故而,我们也直接看到,所有关于女性的自我标榜都是附着在女性的社会地位之上的,下面的例子便充分反映了这种事实困境。
  
  在性征定位上,女人哪一部分最性感,这是一个极具争论的话题,这种争论并非是男人们之间的,虽然男人们的品位差异也是一个事实。对于那些以丰胸作为自己挣钱事业的企业来说,他们说乳房代表着女性,所以乳房一直是个竞争的焦点。据说港星袁咏仪在丰胸后曾言:“这么多年都被人说是身材不好,后来吃了丰胸产品,才可以抬头做人。”可见工业仍然是女性自信的来源。有了这个前提,更进一步,工业便以质询的方式进一步进行女性的定义。“您对自己的脸满意吗?”这个在20年前肯定被视为神经病的问题今天却很流行,该语出自一种被称之为“爱瘦瘦脸霜”电视直销商品的广告(该产品在2002年2月份南京地区热销,价格236元)。相对缓和的质询方式是“哪个女性不想拥有健康和美丽呢?”,它与传统之“哪个女人不怀春”的提问同出一辙,在女性主义旗帜高举的今天,它成为普遍的流行语确实是可以理解的。也因此,在同一语法中,商家们把其他女性部分作为攻击的要塞也是自然的。所以,《医学美学美容》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不再只是诗人梦中的美女的特权,而是肌肤的基本权利。”它把“肌肤的清凉权利”作为公开的声张,当然,它宣传的方法很简单,粗俗一点讲是“脱毛”,文雅一点说是“净肤”。而在器官的权利基础上,其他的器官的呐喊同样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到这里,身体改造工程之系统性与深入性便不难理解了。所以,便有了下述综合性的战略:
  
  女人的智商很高。但是展示给人的往往只有外表:优雅的﹖粗鲁的﹖苗条的﹖富态的﹖了解一个女人的第一步,往往是用眼睛来观察她的体态,她举手投足间的肢体语言,她的穿着打扮。据此,我们来判断她的职业、她的经济收入……于是体态也就成了“社会地位的广告”。胖与瘦在西方已经成为区分生活质量的标准。于是就有了女人将减肥当作“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朵而减之胶囊经过历时三年的研发,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减肥理念,正准备接受对生活质量有要求的女性检验。
  
  在这一则广告中,包含了诸多普遍的诱降模式,其细微处大凡阅读过的人都能体会到。需要说明的是,我们选择这一案例是随机的,因此不是直接针对广告本身。事实上,我们假设这则广告具有真实的基础,即作为社会存在物的女性身体仍然是受控制的。从这里,我们将引出女性主义在今天的困境,甚至我们可以断言,女性主义本身已经成为后色情时代的致命娱乐。故而,我们便不难理解全球化同样是今天女性工业的宣言。
  
  作为权利声称的身体改造工程完全可以说是女性进入社会的一种途径。关于这一点,时装、时尚或流行杂志并不掩饰,例如,在一篇有关高跟鞋的宣言中,作者自恋式地说:
  
  是她们,令男人们停止了思考,忘记了要求,甚至不能做出决定,然而这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性感。站在高跟鞋上的她们,是新一代“性征服者”。新一代的自由女性有权利用肉体来展示她们女性的魅力。什么时候才是文明社会﹖她们认为,那就是当女人可以选择和拒绝男人的时候。
  
  该文的标题是“9厘米改变一切:尖跟托起的新‘女权主义’”。然而,我不得不评论:笑话!9厘米的高跟鞋就可以完全改变世界,这不仅是对商品的迷恋,这种迷恋与所谓男性中心主义到目前为止一直基于资本生产方式共谋着并成为支配女性的意识形态,在这种意识形态氛围下,女性把自己身体作为声张权利的资本,而结果便是在男性(资本)笼罩下自恋得一败涂地。
  
  在流行的讨论中,下一点或许是正确的:现代社会,女性要想成为“性征服者”的化身,一方面她们要有女性的魅力,另一方面,要有固定的经济来源。诚然,这两者是相得益彰的。不过,把身体器官作为一种战略资源甚至是惟一的战略资源,在某种意义上反映的恰恰是现代女性的可悲之处,她们至少感到除了肉体之外并不拥有什么,但是这个肉体是她们拥有的吗?当她们按照时尚的标准来塑造她们的肉体(她们自己称塑形),不正是在自己的肉体上打上了资本的烙印。如果早期人类占有财产,如一头毛驴,是通过在其身体的某个部位用烧红的铁具打上家族的符号,那么在资本统治世界的条件下,人道主义的做法便是把SK或Chanal Serum Extreme Anti-Rides Raffermissant这样的品牌涂抹(注,不是作为艺术的“涂绘”)在自己的肉体上,其结果玉兰油非常直率地描述出来了。它在关
  于美丽新定义中说:
  
  看不见我,但看得见我的美丽。
  
  这则插入都市风景中的视觉广告清晰地表明:“我”是看不见的或不在场的,我在场的只是我的器官——腿、背或胸部——的美丽等等。在这里,我们遭遇人类历史最为惨烈的事件,女性被从她的身体器官上摘离了。反过来,我们联系到20世纪的女性革命,美国60年代的烧胸罩运动作为一种大众文化现象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这实在算不上是妇女解放的方向。在今天,北美、中国香港和大陆,都差不多处于同一种革命的氛围中:钻石黄金胸罩,美死你。
  
  如果说,从劳动过程看,马克思看到的是大机器必然会造成工人的局部化,从而形成马尔库塞所言的单向度人,那么从消费过程看,今天我们看到的也只是局部器官,人是看不见。美容给我们提供了极为普遍而深刻的案例。就女人的身体而言,大街上流动的是头发、眼睫毛、鼻子、嘴巴、下巴、颈、乳房、小腹、生殖器、臀部、大腿、脚趾,而没有人。所谓性感即是这些部位激起不同需求的男人性冲动的那种属性,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单独地具有这种属性而不是它们的组合或完整的身体。因此,在女性“自己”改造身体或进行身体革命的过程中,我们失去了女人,但是我们拥有随心所欲地变换颜色和风格的头发、纤细的腰、巨无霸的乳房等等。
  
  关于此,我再重复一遍,女性主义的生活政治,其意义的深刻性即在于女性的器官权利,在对女性器官的人文主义关怀中,女性被从她们的器官上摘离了。因此,在快感成为我们的全部生存动力条件下,美容显然是现时代的一种致命的娱乐:不在身体改造中砸碎旧世界,就在美丽新世界中沉沦为作为社会存在物的器官。
  
  (摘自《崇高的暧昧:作为现代生活方式的休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版,定价:17.00元。社址:南京中央路165号,邮编:21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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