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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冀之死

2003-03-10 00:00:00 来源:书摘 李国文 我有话说

公元136年(东汉顺帝永和六年),大将军梁商临死时,对他的儿子梁冀说:“吾以不德,享受多福,生无以辅益朝廷,死必耗费帑臧,衣衾饭?玉匣珠贝之属,何益朽骨﹖”他要求丧事从简:断气以后,马上拉到坟地,即时殡葬了事。但是,死之后,顺帝刘保亲临梁府吊唁,颁下旨来:“赐以东园朱寿器,银缕,黄肠,玉匣,什物二十八种,钱二百万,布三千匹。”
  
  虽然,梁商有遗言,死后不要“百僚劳扰,纷华道路,祗增尘垢,虽云体制,亦有权时,方今边境不宁,盗贼未息,岂宜重为国损﹖”但皇帝不干,他之所以要大办特办,备极哀荣之能事,因为死者是他的老丈人,他不得不如此做。而且,梁商是替他管理国家的大臣,没什么大功劳,也没什么大纰漏,就更得大做特做。尽管如此,刘保的老婆梁皇后,梁商的女儿,还嫌不怎么满意,她的赏赐比顺帝差不多翻了两番,“钱五百万,布万匹。”
  
  从近代挖掘的汉墓中,若有“黄肠题凑”这类高规格的葬制,用许多柏木围绕棺橔,整齐排列,说明被葬者一定是地位很重要的人物。梁商所以能够享受这等待遇,因为他们家一门先后出了三位皇后。一位是和帝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恭怀皇后,一位是现在顺帝的皇后,还有一位,就是皇后之妹,不久又将成为桓帝的皇后,所以,像梁商这样一位有多个皇后为后台的大将军,能够在生命最后一刻,说出这番葬事从俭的话,也颇能表明梁商此人,尽管做了很大的官,拥有很大的权,还能有一份最起码的知道自己为外戚的明智。
  
  《东观汉记》对他的评价简直近乎溢美:“其在朝廷,俨恪矜严,威而不猛。退食私馆,接宾待客,宽和肃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皆若在已。轻财货,不为蓄积,故衣裘裁足卒岁,奴婢车马供用而已。”如果,再以《后汉书》中对他的议论看,“自以戚属居大位,每存谦柔”,足以了解他检束自己的隐衷。在封建社会的宫廷斗争中,宦官是最为人诟病的一群,外戚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大将军能有这点清醒,能有这点谨慎,也就难能可贵。
  
  他的儿子梁冀完全是他老爹的一个反动,一个纨绔浮浪的高干子弟。有一次,他父亲与洛阳令吕放,也就是首都的市长聊天。其间,自是出于朋友的善意,吕放示意梁商,老人家,您要好好约束一下儿子才是。他父亲听了以后,很恼火,把梁冀找来训斥了一通。这小子来一手绝的,你给我老子添堵,我要你的命。派杀手在半路上把这个多嘴的市长干掉了。梁冀怕他老子查出来,谎报是吕放的仇人所为,并推荐吕放的弟弟吕禹接任洛阳令,大肆捕杀,灭口无证,自己却逍遥法外。
  
  梁商死后,不到半年,梁冀由河南尹,接替其父的位置,当上了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位极人臣,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大妹妹,为顺帝皇后,帝死,迎立冲、质、桓三帝,均由她临朝执政,为了巩固其地位,也颇精心于权术,女人一旦醉心于权力,便是十分可怕的事情。这兄妹俩与其父梁商不同之处,梁商领受过外戚之苦,所以能够稍稍自律,未敢太作孽;年轻一代,只知道外戚之得便宜的好处,所以恣意妄为,毫无顾忌,缺乏最起码的自知之明,最后自取灭亡。
  
  梁商所以检束自己,因为他的祖父梁竦,“有三男三女,肃宗纳其二女,皆为贵人。小贵人生和帝,窦皇后养以为子,而竦家私相庆。后诸窦闻之,恐梁氏得志,终为己害。建初八年,遂谮杀二贵人,而陷竦等以恶逆。诏使汉阳太守郑据传考竦罪,死狱中,家属复徙九真。”所以,梁商幼年,是在这种宫廷斗争的阴影中长大的,领教过充军发配,家破人亡的苦痛,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后来,窦家倒了,扫地出门,梁家平反,重新辉煌。也许看透了外戚家的兴亡荣枯,都是须臾间事,梁商直到临死,也没敢乍翅。
  
  但历史的反复,有时也来得太快,梁商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一转眼间,就在自己的第二代手中败了家。掘墓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儿子败坏老子的遗产,孙子颠覆祖辈的根基,尸骨未寒,江山易色,魂幡尚飘,旧调新弹,这也是所有第一代创业者始料不及的悲剧。《后汉书》这样描写梁冀,“为人鸢眉豺目,洞精?眄,口吟舌言,裁能书计。少为贵戚,逸游自恣。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钱之戏,又好臂鹰走狗,骋马斗鸡。”
  
  如今,能知道“格五,六博,蹴鞠,意钱之戏”是怎么一个玩法者,大概是找不到的了。李汝珍写《镜花缘》,就感慨古代若干游戏技艺的失传;有一次,我听一位研究清代宫廷的学者,论及时下的古装电视剧,大摇其头说,不是哪一点不像,而是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像。不过百年之隔,就生疏如此,汉代花花公子们的游乐,更是无法知悉。但以今譬古,估计也相当于现在流行的按摩、桑那、蹦迪、酒吧、高尔夫、弹子房、卡拉OK以及三陪小姐的全套服务吧﹖
  
  从这些细节来看,梁冀只能说是一个活生生的吃喝玩乐的衙内,如果仅此而已,他老子在地下也就可以长眠了。但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衙内仅仅满足于吃喝玩乐这四个字呢﹖权力这东西,是首先要把握在手里的东西。所以,梁冀倚靠着他当皇后的妹妹,长期独揽大权,达二十多年,简直到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地步。当他炙手可热时,“其四方调发,岁时贡献,皆先输上第于冀,乘舆乃其次焉。吏人齑货求官请罪者,道路相望。冀又遣客出塞,交通外国,广求异物。”
  
  有一个叫士孙奋的扶风人,很有钱,梁冀打他的主意,把自己的坐乘,连马带车强行抵押给这位富翁,要贷款五千万。这种勒索,与明抢也无什么差别。士孙奋没法,不敢不借,但借也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于是,给了梁冀三千万,以求消灾。哪知梁冀大怒,给你脸,你不要脸,于是一纸公文把士孙奋告到了扶风县,诬陷士的老娘,曾是梁府替娘娘管私房钱的女婢,偷了他们家白珠十斛,紫金千斤,逃跑在外的。官府哪敢忤违梁冀,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遂收考奋兄弟,死于狱中,悉没赀财亿七千余万。”
  
  所以,大臣黄琼上疏:“诸梁秉政,竖宦充朝,重封累职,倾动朝廷,卿校牧守之迁,皆出其门,羽毛齿革,明珠南金之宝,殷满其室。富拟王府,势回天地,言之者必族,附之者必荣,忠臣惧死而杜口,万夫怖祸而木舌。”其实,黄琼敢于这样冒犯梁冀,是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才直言不讳地向皇帝说出了真相。但是,在封建社会内,外戚能把持朝政,为非作恶而有恃无恐,通常因为那个做皇帝的男人,不是年龄太小,童稚无知,被控制操纵,便是昏庸无能,行尸走肉,被蒙蔽愚弄,由此,便知道黄琼疏上以后,说了等于没说,屁事也不顶用的。
  
  外戚,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司马迁著《史记》,专门有《外戚世家》一章,说明了自远古起始,中国统治者的母族和妻族的姻亲们,染指权力,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政治现象。
  
  现今的世界上,除了欧洲保留王室的国家,尚会有后妃的外戚外,其他国家的领袖,都有任期限制,母族、妻族纵能涉足权力,也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即使是世袭的国王,又如何﹖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的摆设,外戚就更没有什么油水了。那位因车祸而亡命的戴安娜王妃,其弟也就是在他姐的葬礼上风光了一阵,好像也没有沾了她的什么光。如今,一般政权体制中,已无外戚这一说,可是,有的人在仕途上贪图捷径,走统治者的夫人路线,走权势者的太太路线,而获重用和信任者,还是会存在的。
  
  古代的“外戚”,专指封建社会中与帝王的后妃具有亲属关系的人士,后来,血缘的因素,变得不那么重要,凡是皇太后、皇后?未来的皇太后?、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以及正被皇帝宠幸的任何一个女人,她们所嬖爱的某个娘家的男人,或者不是娘家人,可以在后宫出入的人,都可算在外戚之列。再后来,也就无所谓后和妃,凡依赖女人的力量,获得权势者都算,也就泛称之为“裙带风”这样比较香艳的名目。
  
  外戚,是后世裙带风的老祖宗;裙带风,则是外戚在现代社会的延伸与发展。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凭机遇而不需奋斗,凭幸运而不靠努力,来握有权柄的特殊阶层。司马迁的《外戚世家》,第一个就写了汉高祖的老婆吕雉,她的两个兄弟,也就是刘邦小舅子,差点把刘姓王朝颠覆。王莽也是外戚,他一手结束了西汉政权。到了东汉,一拨一拨,更是目不暇给。汉代,在中国历史上,是外戚闹得最邪乎的一朝。
  
  外戚能够紧紧攫取朝政,首先,得有一个对权力感到兴趣的女人,有本事把皇帝丈夫或皇帝儿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其次,得有一个或数个迫切需要权力的娘家人,或者是相好之类的男人,可以委以重任,沆瀣一气,共同作恶。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点,还得那个为帝王的糊涂蛋,必须沉湎酒色,必须昏庸无能。除此,最好的得以控制国家权力的办法,就是皇帝为小孩子,容易摆布。清代的慈禧在咸丰死后,选了同治、光绪、溥仪三个人当皇帝,年龄越挑越小,看来深谙此道。只有这样,才能出现帝权旁落、后权当政的局面。
  
  所以,顺帝死后,第一个立的是冲帝,二岁,还在襁褓之中,自是再理想不过。援例,梁后为皇太后临朝听政,梁冀扶摇直上,不可一世,也是预料中事。但是,不到一年,这个婴儿死了。于是,太后和其兄禁中定策,再立,还得找一个儿童皇帝才好,以便掌握。第二个立的是质帝,八岁,可是,不到一年,也死了,死得很惨,是毒死的。这个才不过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大概看见梁冀那“鸢眉豺目,洞精?眄”的样子,有些骇怕,“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冀闻,深恶之,遂令左右进鸩加煮饼,帝即日崩。”
  
  现在轮着该立第三个皇帝了,这兄妹俩看中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也就是后来将他们梁家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桓帝,这是万万没想到的。他们还以为这样的选择,万无一失,因为皇后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自己的嫡亲妹夫,还能不向着自家人嘛﹖而那个跋扈将军梁冀,大权在握,已经干掉了一个皇帝的他,因此,他十分自信,即或这个年轻人翅膀长硬了,还会在乎再干掉一个嘛﹖
  
  “初,梁冀两妹为顺、桓二帝皇后,冀代父为大将军,再世权威,威振天下,冀自诛太尉李固、杜乔等,骄横益甚。?小梁?皇后乘势忌恣,多所鸩毒,上下钳口,莫有言者,帝逼畏久,桓怀不平,恐言泄,不敢谋之。延熹二年,皇后崩。”这一下机会到了,桓帝在厕所中,召见亲信,策划了一场倒梁的运动。公元159年8月,“帝御前殿,诏司隶校尉张彪将兵围冀第,收大将军印绶,冀与妻皆自杀,中外宗亲数十人皆伏诛。”
  
  从梁商死,到梁冀自杀,23年工夫,这家外戚走完了全过程。
  
  在中国历史上,凡为外戚者,椒房之宠,内宫之幸,确实是非常风光的。读《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不过当上皇帝的许多小老婆之一,整个贾府上下,那一份当上外戚的亢奋,好像中了什么头彩似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大小姐一死,这家立刻就垮了下来,最后,树倒猢狲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翻一翻《二十四史》,外戚得好下场者不多。因为一些本无可能染指权力的人,攀附着女人裙带,爬上了高枝儿,暴得富贵,沐猴而冠,总是难免魂不附体,神志错乱,便小人得志,乱作威福,当然只有覆灭完蛋一途了。
  
  外戚的败亡,通常都发生在所依附的那个后、妃出了问题,或是死了,或是失宠了,或是原先能够控制得住的小皇帝长大了,再也不听摆布。于是,靠山一倒,不得不跟着也倒。为后为妃者,罚坐冷板凳,还算是好的,被打入冷宫,一般也就没戏了,而鸩酒一盏赐死,或白绸一条劝缢,那么,作外戚的就得陪着倒霉。这时候,外戚的那个“戚”字,就从“亲戚”的“戚”,变为忧戚的“戚”,惶惶然如丧家犬,怖怖然似落汤鸡,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了。
  
  裙带这东西,好就好在可以攀附,但坏也坏在容易缠绕,弄不好裹住了自己,脱不了身,便是沉船的老鼠,只好一块儿与船覆灭。这也是所有不从正门入,进客厅,堂皇坐下,而是从后门入,出入卧室和厨房,鬼鬼祟祟,缩头缩脑,走太太路线的人,常常认识不足的地方。后汉的梁冀,他家接连出了三个皇后,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强势的外戚。朝廷好像是他们自己家开的一样,这位大将军威权无以复加,到了可以随便换皇帝的地步,结果又如何,还是掉了脑袋,落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当然,即使在封建社会中,外戚也不是一定会有的政治现象。凡是从非正常的渠道获得权力,总是一种非正常的政治环境下的产物,只要庸君当道,朝政紊乱,政治腐败,纪纲不振,才会有梁冀这样的外戚出现。桓帝收拾了梁氏外戚,但接着在他的卵翼下,又有邓氏外戚、窦氏外戚作乱,一蟹不如一蟹,东汉政权就这样进入了末期。
  
  梁冀被籍没时,“收冀财货,县官斥卖,合三十余万万,以充王府,用减天下税租之半”?以上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后汉书》?。三十余万万,究竟是五铢钱呢,还是其他计量,不得而知,但等同于全国租税之半,这笔贪污款可谓触目惊心。由此,也可了解到从非正常渠道获得权力的人,必然要疯狂攫取,必然要所行非法,必然要生活糜烂,必然要道德败坏。最后,也就必然要像梁冀一样,付出生命的代价,身首异处,伏法阙下。
  
  关于梁冀的故事,显然是非常古老了,历史的作用,就在于警示。在目前这样大好的社会环境、健康的政治风气下,对那些不走大路走邪路,不走前门走后门的心术不正、觊觎权力之徒,保持一点清醒意识,也许不无裨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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