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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土地的灵魂

2003-03-10 00:00:00 来源:书摘 杨 义 我有话说

时序在变幻着颜色。满川的晚稻还在大大方方地绿着抽穗,山上的苹果已偷偷地红了。爬上一处陡峭的山坡,仰头一看,两层飞檐的后土祠山门矗立在面前。
  
  后土祠坐落在山西省西南部,黄河与汾河的汇流处,古所谓河东、汾阴之地。这次从运城坐车西北行90公里到这里,是慕秋风楼的名而来的,因为早就知道,在公元前1世纪,两鬓斑白的汉武帝曾到这里祭祀后土祠。乘兴与群臣坐楼船泛汾河,带着醉意唱出了那首慷慨悲凉的《秋风辞》。楼因歌词而得名。
  
  踏访古诗遗迹,几成我近年的一种兴趣。踏访多了,似乎云水深处有什么在预言着——我在寻找土地的灵魂。后土祠是最为浩大深沉的土地的灵魂所在了。自汉武帝始,后土就作为土地最尊的神与天上最尊的神太一相配,三年一祭祀;又说是三年一祭后土,五年一登泰山封禅,这都是要兴师动众的国家大典。经过汉、唐、宋历朝的兴修扩建,后土祠规模壮丽,同于王室,当时有“海内祠庙之冠”的说法。可见中国人对土地崇拜之殷。
  
  土地的灵魂饱经沧桑,变得苍凉了。这次踏访的是清代移址重修之物,斜阳下门面斑驳,墙廊坍废,用作修复的砖木到处堆积,脚手架与寥落的古树丫杈相对,给人蓬头垢面之感。尚成规模的是献殿和正殿,绿琉璃瓦顶的献殿兽吻冲天,二缺其一,廊原空旷,一尊明代古钟孤独地蹲在一侧,似乎盼望把它吊起来敲响,引导祭祀的典礼。正殿正吻是一条五彩琉璃的猛龙,双爪高扬,屈身欲跃,气势逼人。正殿供奉的后土娘娘却福态而有慈祥,凤冠赤衣绿裳,正襟缀在圆形的坤卦(三三),象征着她是厚德载物的地母。双袖绣龙,裙绣波涛飞凤,以及她端坐在双龙宝座,左右竖立着龙凤日月宫扇,两位红袍玉女拱卫身边,这些都证明了她的王者气象,她大概就是三皇五帝中那位用黄土捏成人类的地皇女娲氏了。
  
  几千年来女娲被当成人类的第一位母亲进行神话想像,模样代代不同,这里面都隐藏着人类精神的秘密。汉代石画像比较原始古老,在石头上刻出了人头蛇身子的女娲,不知是出于对龙蛇的图腾崇拜,还是就觉得人是由水而陆的两栖动物变化而来?这倒是和《楚辞·天问》中“女娲蛇躯”的神秘追问相类似,在异体组合的创世纪“基因工程”中,给人类起源留下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但是,人类到底进化到知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地步了。他们也就在地皇女娲氏的对面,配上一位戴着官帽子的天皇伏羲氏,让他们两位的龙蛇身子不依不饶地纠缠在一起,来一番别有意味的乾坤交泰。这还意犹未尽,还传说漫天洪水荡去世间的污秽和有生之物的岁月,只剩下伏羲、女娲两兄妹。他们征求天地同意,在浓雾密林中媾合,创生人类,还制造了团扇,用来遮羞。据说唐宋以后,婚礼上用团扇遮面,乃是人类始祖的遗风。
  
  后土祠中,后土娘娘身后的那两把红柄蓝面的宫扇,大概不是从始祖遗风的团扇衍变来的吧。人们逐渐明白,伏羲、女娲用树叶遮羞,也许比用团扇遮羞更合乎情理。陇东秦安县被称为“娲皇故里”,在女娲村附近建相当宏伟堂皇的女娲庙。女娲翘腿坐在天缺西北、地陷东南的石龛上,如农家少女一般滋润水灵。她赤身露体,以贝壳为项链,右手持补天用的五色石,用来遮蔽下体的,是用野藤编织成片的树叶。这位女娲是从神话回归自然了,自信的脸庞上挂着一丝少女的倩笑。
  
  离此地不远的天水市,是“羲皇故里”,这里的神庙古柏更令人心神震撼。伏羲披发浓眉重须,赤身露体,双手捧护太极八卦盘于胸前。腰系麻绳,编树叶来遮羞,似乎跟女娲那件树叶裙子出自同一个工艺厂,只不过原始人类似乎也在赶现代时髦,让女性诱人的肉体暴露得更多一点。有关伏羲、女娲的这类神秘的幻想,是在陕西的蓝田、山西的丁村、河南的仰韶、甘肃的马家窑的考古挖掘中不可证明的,但它又是中国人不同于“历史真实”的一种“精神真实”。伏羲造卦对中国人的精神的影响,恐怕只有周公制礼对中国社会秩序的影响才能媲美。考察中国文明史,如果不考察这种“精神真实”,大概要失去不少趣味,不少神韵,不少特质吧。
  
  女娲从陇东走出来,那么关于她最著名的用黄土造人,疲倦了,又抖动绳子,从泥土中抖出人类,到底发生在哪里呢?中国古人用“天人合一”的方式参悟玄妙天机的能力,实在令人惊讶不已。他们指认出黄河与汾河汇合的平阔的河面上,有一块沉积成南北长四五里,东西宽二三里的河洲。这里土肥水足,草木丰美,生育力极强。他们称这里为“汾阴脽(shuí)”,“脽者,臀也”,他们竟把河、汾夹流的这块沙洲看作夹在女性大腿间的阴部,用来隐喻女娲生育人类。汉武帝在这里建筑后土祠,直到1700年后的清朝初年被洪水冲毁,逐渐移建到岸边的峨岭上。汉武帝祭后土多在“春三月”,后世定农历三月十八为后土娘娘的生日,届时邻近诸省的百姓都来焚香祈福,拔花求子,领药疗病,大概是把生育与春天联系起来了。后土娘娘龛两侧,黑漆金字的长联也讲述着生育的意义:“后配六合之天,至上至尊,圣德自应崇代代; 土为万物之母,资生资育,世人所以称娘娘。”只可惜祠庙曾被学校占用,拆用下联木材当教具,变得残缺不全了。
  
  农历三月十八日庙会,最热闹的去处应是与山门互为表里的品字形戏台。戏台的匾额也多缺失,但就凭它同时能上演三台戏,互竞雄强,也算是戏台建筑史上的一绝了。本来朝拜后土娘娘,是为了求生育,求福气的,用来娱神的西戏台石柱楹联却要借过佛教的话头,讽喻人间欲望:“空即色,色即空,我闻如是; 画中人,人中画,于意云何﹖”在正殿上崇圣德,美生育,却在戏台前嘲色空,中国人三教兼容的信仰心态,于此可见一斑了。既是娱神娱众,还是东戏台石柱刻出的楹联更有道理:“前缓声,后缓声,善哉歌也; 大垂手,小垂手,轩乎舞之。”这种轻歌曼舞,悦目赏心之状,令戏台前那几株枝繁叶茂的古柏,也扭腰曲背,前仰后合了。东西戏台夹在品字上方的,是山门过路戏台,据说是一位寡妇捐资所建,每逢庙会就用木板架在预留的孔眼上演出。寡妇为什么捐资﹖有一年她带着孩子,到这祈求生育的后土祠看戏,受到人们的歧视和耻笑,就变卖全部家当在山门通道上搭台,让每个进庙看戏的大人都得低头。这简直是借后土娘娘的威灵来张扬女权了。
  
  后土祠的每年农历三月十八和十月初五,有春、秋二社,附近各村都要来闹社火的。秋社之设,也许源于汉武帝的《秋风辞》。晚年的汉武帝泛舟中流的时候,许是看到汾阴?上遍野的芦苇逢秋扬起白花,与自己的白发、天上的白云连成白花花的一片吧,他感慨赋诗,思考着人生的悲欢和久暂: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兰秀菊芳,暗指春、秋二社,他怀念的佳人可是后土娘娘﹖既创生人类,为何不让人青春永驻﹖带着这份人世间的最大疑惑,换得今天后土祠正殿后面的最高处,矗立起雄伟巍峨的秋风楼。楼高十丈,体分三层,廊柱环绕,斗拱飞檐,山墙错落,端是沉稳中不乏灵动。楼座为砖筑祭坛,名为“扫地坛”。有石碑记载:“轩辕氏祀地祗,扫地为坛于脽上。”既然华夏始祖黄帝都要亲自执帚扫地来祭后土,后土娘娘的尊贵神圣就不言而喻了。扫地坛的拱门,跨越一条古车道沟,门楣匾额东为“瞻鲁”,西为“望秦”,说明此地为秦晋枢纽。再加上秋风楼西侧的牌匾“大河西横”,无不为后土祠架上了时间上和空间上深邃辽远的纵横二坐标。
  
  进入扫地坛,缘楼梯而上,在秋风楼二层北壁嵌有篆文的《秋风辞》碑,题有清同治年间重修秋风楼的本地知县的跋语,盛赞“秋风一辞,感慨悲壮,千古绝调”,又感叹汾阴?上的秋风辞碑亭沉没河中,“抚今怀古”,“不胜沧桑之感”。历史毕竟有遇与不遇的千差万别,比清朝同治年间早上500余年的元朝碑亭的《秋风辞》碑终于出土了。它已断为两截,缺左上角,依样重刻的楷字碑石摆放在秋风楼三层,给人留下一种有缺陷之美,苍凉之美。
  
  登上秋风楼的最顶层放眼远望,暮色苍茫,秋风拂面,又不知有多少黄叶从枝头飘落吧。北边汾阴?上后土祠故地,两水汇流处若明若暗,河洲像一滴暗绿色的淡墨,洒在易于渗透的宣纸上,朦胧得不辨草木。西望落日?山,余晖在黄河上随意镀上几缕金光。河西岸司马迁祠中的大柏树和灰屋顶,在殷红的霞光中恍惚迷离。这位大历史家写《史记》,虽然记载汉武帝祭祀后土,却把中华民族的起源只上溯到五帝,不言女娲。女娲和她衍化成的后土娘娘,只能作为土地的灵魂,像那如血的残阳,沉入土地的子孙们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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