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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团的故事

2003-04-10 11:39:00 来源:书摘 许道明 我有话说

进入校门而还不是共青团员的大学生,至今很少,我们那时也是不多的。我就是属于这“不多”之中的一员,当然很不光荣。已经光荣着的同学愿意让我分享,而未曾光荣的我很愿意光荣光荣,于是就有了我争取入团的故事。同室有位从部队来的老大哥,他当时是团支部的最高领导。也许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许我真和这位大哥有缘,他在班上发动起“分享光荣”的运动,首先找到了我。
  
  老大哥教导我:“多给集体做些工作。”我自小热心,至今依然,自然是愿意的。不过班上的所有位置,连寝室的室长都被分得光光的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那时正是学雷锋的日子,打扫公共卫生是公认的关心集体,走廊和盥洗室,每周有值日同学负责,轮不到你抢前。自己的洞府,一间大约二十平米的房间,四张木头高低床,两人占据房间的四分之一,房间中央两张并排一体的书桌,包括那两扇窗子、头顶上的天花板、脚底下的水泥地都各有其主。平时你自说自话把扫帚抹布之类搞到别人的领地,当然未必是侵略行为,搞得不好真还有批评人家不卫生的嫌疑,这是万万不能的。抢先给大家打打热水,好像也还轮不上我,老大哥天天早起,天天在我们刚睁开眼的当儿,已经把热水瓶灌满了。好像我只得到五角场去搀扶老人和瞎子过马路了——我苦苦地待岗着。
  
  一天,我的待岗问题终于解决了。老大哥不知用了什么法儿,把年级的黑板报交给了我和另一小班的一个女同学。那位女同学也是列为“分享光荣”的对象,很不幸她前些年染病撒手西去了,她在天之灵可以为我们两人的“关心集体”作证。每两周一次,节日另加特刊,很是忙碌,况且能锻炼人,我很开心。老大哥毕竟是有心人,他择机提供机会让我在团员同志们的面前谈思想,按现在的话来说,推销自己,让人家重视你。这类善良的暗示我也懂得。于是我结合这一实际谈谈自己的认识,关心集体啦,力能所及啦,真是阴差阳错,居然这滔滔不绝地讲话对于未来的语言文学工作帮助很大。也许重心有了偏差,但谁能想到,人们迅速怀疑起我的工作动机来了,没多久便把我从黑板报的负责岗位上撤下,光让我做些誊写的事儿。这叫什么话,我只得掼纱帽了,我向来受不了窝囊气,数十年来傲气不改,最终有碍前程。许多东西本已由爹妈给定的,生在这个世界,凡上了这艘贼船的,下也难啊。
  
  少了你一个,地球还不照样转﹖那时好像是说“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对不﹖离了黑板报,下了岗,我失去了锻炼的机会,也失去了蒙领分享光荣的机会。
  
  我们的老大哥是少有的吏才,同学间早说过他是当官的料,插一句,他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从江苏到上海,几十年果真一直在领导岗位上。他在团支部的会议上颇有感情地说过“不能让一个人掉队”,比现在所有关心下岗的工程,气魄上都彻底。不过,传到那些非团员的耳朵里,反响复杂。还没有忘记让我等分享共青团的光荣,叫人感动,而明确指认我等为“掉队”,实在很不礼貌。所谓“掉队”的未必全是思想上不能入团的,有些组织上已入了团的未必不是思想上的掉队者。和当今大学内满街走的“教授”和“博导”,有些差不多的意思。然而,我大抵还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老大哥长期对我恩重如山,他的面子总得给。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天,老大哥对我说,你呀,还得广泛接近团员同志,多多向他们谈思想,联系自己,也要关心其他同志。说得相当诚恳,当然需要我正确领会的内容也不少。清夜扪想,又觉得老大哥的那通良言都不遥远,都不新鲜,好像早已有人对我有过忠告,早已有人先于我在身体力行。
  
  为着入团,也部分地为着老大哥的友谊,我慢慢学会了靠拢团小组长,有事没事主动找他谈话,有根据没根据地说说他的好话。至于谈思想,从最先的只谈自己发展到谈别人;谈别人这码事,从只谈别人的好处逐渐位移到也谈别人的坏话,尽管还坚持不夸大其辞,不无中生有。嗯,好像还很有原则似的?有了一段这样的时日,小组长说我进步很大,老大哥脸上的笑容更是叫人心里暖洋洋的。顺便带一句,进得大学以来,我仿佛已经开始了我一生迷恋主持清议的生涯,往往先是使我过得更加幸福,后来又让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那些“掉队”分子开始惊觉我正走上了类乎“背叛”的道路,因而,我早先在他们中间形成的威望也随之动摇了。借着这种动摇的日益加剧,随上海团的工作刊物上我班团支部谈“不让一个人掉队”的体会文章发表,我终于在1966年的青年节,在青浦“山湾”被团支部吸收入团,谁知在关键的上级审批的当儿,“文化大革命”爆发,于是,我的分享共青团光荣也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正应了那句话,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再怎样也来不了。
  
  我的入团的故事,我与老大哥自然是主角,在我们之间还牵涉不少人。我们都刚刚开始学习懂得世事,大家还相当的天真,我想进步,老大哥包括他的同志们希望我进步也是明心可鉴的,一路走去,我总觉得别别扭扭,很不舒服。
  
  林则徐被洋大人们的贪得无厌撩拨得怒火中烧,蓦然抬头,看到了书房横匾上的“止怒”两个字,于是只得攥紧双拳。电影《林则徐》中的这个镜头,在我年轻时就记得,有个时候竟自书这两个字放在醒目的处所,以此警策自己,但收效甚微。后来,发现日本人特喜欢“忍”字,其基本的意思和“止怒”相仿。然而,我最终已经没有勇气在自己的房间挂上一个,以为太过无聊。
  
  青年入团之类,靠拢组织,汇报思想,都是应有之义,做些什么又如何做,当以承认章程并以章程约束自己为准,方式各各不同,但包括老大哥在内,当时的想像力似乎都十分有限,但不有限又能怎样呢﹖天下荣身之路自然不会少,但好像又不太多,这类感想,作为经验出现在我的身上还是后来的事情。算是读了一些书,看来看去,发现过去那些后来成为领导人士的牢笼志士和驱策英才,许多内容都属于这一方面。它让我们明白该如何设置自己,同时也得有决心乐于被人设置,或许有些不舒服,甚至有浩大未已的不舒服,但也正是这类不舒服才最终成就了你的荣身大业。谁要图舒服,就意味着他必须“不清明”,或者必须学着“不清明”。林则徐的“止怒”,日本人的“忍”,到底都及不得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你既贪恋舒服,又不愿意将做人的道理丢掉一些或丢得个精光,那你是否会有乐观的未来,就大可怀疑了。
  
  人终究是一种多欲的动物,需要的东西比动物多得多,就是吃饭谈爱情,也讲求什么质量和情调之类。人的何厌之有,驱逼他们都不得不注意清明与舒服之间的关系,除非你愿意像动物一样地活着,甚至还得排除那些已经变成了宠物的动物。情形现在当然改变不少,已经无须重演我入团时的卑微和猥琐了,大家不是都在谈环境保护,期盼空气净化吗﹖只是新出了一种说法:“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好像一切都变得便捷得多容易得多了,于是乎生活也因此展露出可以信赖的颜色。
  
  (摘自《挽歌的节拍:复旦纪事1964~1970》,南方日报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20.00元。社址:广州市广州大道中289号,邮编:5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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