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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潘家园看民间文化的流失

2003-05-10 00:00:00 来源:书摘 冯骥才 我有话说

我们的民间文化博大和灿烂,但挡不住现代狂潮,正在急剧地瓦解、消散、流失。如今每个城市都有古玩市场,它们就是民间文化正在流失的窗口。
  
  前十几年,在北京潘家园的市场上,最常看到的是硬木家具、名人字画、明清大瓶、木佛玉佛、文房四宝,柜中细软以及种种精美的摆件与物件。人们拿老东西换钱时,总是先挑其中的精华。连从外地转手入京的老东西,也多是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古董。那时,具有地域性的各地独有的民间文化尚未流入市场。
  
  进入九十年代,家传之宝卖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寻些昔时旧物来卖。官皮箱卖光了,就卖老祖奶奶的梳妆盒;镜框里的画卖了,再卖镜框本身。堂屋里的竖钟和插屏卖了,便去卖厨房里的粮斗和月饼模子;过世的老爷爷的砚台笔洗卖了,辄去卖老人遗留身后的烟袋、眼镜、帽头、扳指儿、烟壶和老衣服。反正老东西总值几个钱。最先掏钱买这些东西的是洋人。洋人很看重民间的事物,将其视为文物;但我们却把民间的东西当做过时的破烂,这就叫洋人捡了便宜。于是,民间文化便源源不断地流入市场。随后,国人才渐渐对民间的东西发生了兴趣。
  
  市场是买方的。哪样东西有买主,哪样老东西便热销起来。于是从民间家居的各样物品,到各种作坊和商家的器具,再到民间艺人的千奇百怪的各类行头家伙——凡有做工的,凡形制别样的,凡有文化符号意义的,便有买主。这一来九州各地积淀了成百上千年不同形态的民间文化就开始冰消雪融,全面地瓦解,化为商品跑到市场来。每一种民间物品来到市场,便表明这种民间文化已经成为历史。剃头挑子来到市场,表明老式的走街串巷的剃头匠连农村也没影儿了;年画木版走上市场,说明木版年画已经无人问津;整箱的提线木偶出现在市场,不是告诉我们这种有声有色的乡野戏偶已然绝迹于民间了吗?有一次,我见一小贩卖翻制泥玩具的木模。待一打听,竟来自河南新乡。由此可知如今在“泥人之乡”新乡再不会见到那种趣味醇厚的泥玩具了。
  
  可是,谁把这种由“现在时”变成“过去时”的民间事象,当做必须保护的珍贵的历史文化?
  
  记得九十年代初期,我为了怕一辆清代中期的轿车和一扇巨大而豪华的明代木门被一位比利时人买去,流失海外,遂出钱买下来。但这些东西随后就如同“泻洪”一般涌进了市场。
  
  古玩市场的老东西,总是一批批地出现。当古董贩子们从某省某地弄来一样特别的东西——比方山西晋商家爱用的老冰箱,或者藏人那种用蒙兽皮做前脸的箱柜——受到欢迎,紧接着这种东西便会在市场上大批出现,成为畅销。然而民间遗存总是有限,用不多时便不会再有。于是我明白,当一种民间物品从古玩市场上看不见了,便意味着它在其“发生地”已经彻底消失。换句话说,在它的发生地,一种本土文化形态已然灭绝。
  
  从这十几年古玩市场上民间文化的大走向看,先是文化精品,后是生活文化;先是室内物品,随后是室外物品。
  
  当种种房契、地契、老照片、木匾、抱柱联、脸盆架、灯架、花盆、鱼缸、山石乃至家谱、祖宗画像和牌位都进入市场之后,便开始拆房推墙,出卖有刻工的窗格、门片、花罩、梁木、牛腿、刻砖、门墩及石础。近五年,市场流行各省各地的花片,其中有江浙一带“千工床”上镂花的雕版,也有各地花样百出、风情各异、精美绝伦的窗扇。这些花片价格便宜,尤为“老外”喜欢。由于不属于文物之列,出关完全不成问题。故此,花片一时极为热销。在这些大量充斥市场民居构件中,我看到了大批优美的民居的毁灭!
  
  这是任何国家古玩市场都没有出现过的事,但恰恰出现在我们这个文化大国!
  
  最近两年,古玩市场的另一景象是,民间用品开始出现了仿制品。赝品伪品,不止于名人书画,也开始伪造到民间。从民间家具到老照片全面造假。甚至连“花片”也有了仿制品,做旧的技术也不错,常常叫人弄假成真。伪品的出现,说明真品的稀少。而民间物品的稀少,便表明各地的民间文化也已经分崩离析,寥落无多了。从潘家园的窗口里,我们所看到的真是一种文化的悲哀!
  
  同时,这几年北京的高碑店和吕家营成了民间文化的集散地。特别是山西人。俗话说,地下文物在陕西,地上文物在山西。山西人不愿北京的古董商在“转手买卖”中捞好处,索性来到京郊这两个地方安营扎寨。他们租房租地,盖仓库,建货场。将其本土的山西民间文化尽收罗之能事,然后直接送到京城内中外藏家的手中。
  
  前两天,我在吕家营一个贩子的仓库里看到一口巨型的铁钟。高达二米,重近一吨,品相极佳。从上边的铸造的铭文来看,此乃山西灵石县之物。年代为大明成化十七年。我忽想到山西的一位朋友耿彦波,他在灵石县做县长时修复了著名的王家大院。他十分爱惜历史文化。我当晚回津时赶上大雾,入津已经夜深,转天便电告耿彦波。他在电话里激动地大叫:“你帮忙吧,这是我们灵石县的东西,花多少钱也要买回来!”我马上托人去买。谁想就在当日已经被人买走。这使我后悔不已,并痛恨自己没有当时就给耿彦波打个电话。我犯个大错!
  
  民间文化一旦离开他的本土,便失去了大半的意义。而一个地方流失了自己的民间文化,便会失去了历史的根脉与精神。我却不知谁也如此想,如此看?
  
  (摘自《紧急呼救——民间文化拨打120》,文汇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27.00元。社址:上海虎丘路50号,邮编:2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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