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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小勾收破烂儿

2003-06-10 00:00:00 来源:书摘 汪 文 我有话说

主编让我去采写一个收破烂儿的。我问叫什么。他说忘了,只记得在北京蒲黄榆小区。
  
  “那么大一个小区,肯定不止一个收破烂的,我找哪个呀?”
  
  “此人有一张特别通行证。”
  
  “收破烂儿的有什么好写的?”
  
  “这人绝无仅有!”
  
  “居民对小勾太熟悉了比咱都有威信!”
  
  也许这真是个“公众人物”,找到他竟一点都没费事儿。勾永奎,37岁,外地民工,大家都叫他小勾。那天,我走进北京蒲黄榆小区一个居委会打听。居委会老大爷往街道打了个电话,回过头来告诉我:“找到了!他在四里。”
  
  听说是来采访小勾的,四里居委会陈大妈特意跑出来接我。不一会儿,小勾被喊来了。
  
  他瘦高个儿,头发蓬乱,黝黑的脸上刻着几道深纹,两手全是土。他憨厚地笑着:“昨天刚收完麦子回来,这边几位大妈都说给我留着废品呢!一上午快忙不过来了。”
  
  陈大妈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急忙推辞,说手脏。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总有人走来走去,他就赶紧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挪开,生怕身上的土蹭到别人。
  
  陈大妈给我讲起小勾。小勾安静地听着,像个腼腆学生正在接受老师的表扬,偶尔羞涩地嗫嚅一句:“嗨,这有什么……”
  
  陈大妈说:“他帮一对老人无偿换煤气七八年了……”小勾点点头”这两天又该换了。上次还是我走前换的,快半个月了。”陈大妈又说:“3号楼一个残疾姑娘的残疾车没电了,三四十斤的电瓶,他扛起来就上5层……”小勾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层还有个大妈让我帮她换窗纱呢!”
  
  蒲黄榆四里是20世纪60年代开始兴建的老小区,70%以上居民是老人。这儿的小商贩特别多,卖菜的、弹棉花的,干什么的都有,全是外地民工。陈大妈气愤地说:“最可气的就是收废品的!有的就是小偷!一不留神,楼道里的东西就给顺走了!”她口气突然缓和下来:“可小勾不一样!居民们都信任他。”去年小区搞全封闭管理,第一个就给他发了“通行证”。
  
  我要求看看“通行证”。小勾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破腰包里拈出一个磨烂的硬塑料证件,和身份证差不多,上面有他的相片。 “蒲黄榆四里居委会”和”蒲黄榆派出所”合盖了一个章。
  
  陈大妈瞥了一眼,迅速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新套封,”给你留着呢。”小勾感激地接过来,一边换一边说:”谁都跟我操心,我嘴上不说,可心里有数。”
  
  “你和哪家最熟?”
  
  “都不错。这位陈大妈对我好着呢!我遭火灾那阵,她还送了我一个大蛋糕!”他顿了顿,“一个收废品的,谁正眼看你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陈大妈接茬道,“4号楼一个老太太在楼下守着一罐煤气,我说我帮您搬上去吧!她使劲摆手说不用,小勾一会儿就过来!我惊讶极了,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小勾基本是这个点儿来。我回来就跟大伙儿说,完了完了!居民对小勾太熟悉了,比咱都有威信!”
  
  我不大明白,一个收破烂的会有什么“威信”。跟着他看看吧。“我最喜欢帮助老人和孩子。”
  
  下午的小区静悄悄。小勾正铺了块自带的塑料布,躺在花坛边上休息,一脸疲惫。见我来,连忙翻身坐起。
  
  我忙点点头,问他:“家里麦子这么快就收完了?为啥不多呆两天?”
  
  他叹口气:“这不惦记着早出来一天多挣一天钱嘛!”表情有点痴痴的.“我女儿昨天中考最后一门,我都来不及等她,也不知她考得咋样……我们庄稼人都没脑子,读书不行。”
  
  小勾就是念完了中学开始四处打工的。先在村里的良种场,后来去天津挖河泥。1985年,他来到北京,打算卖菜卖水果。可卖了两天菜,亏了个一塌糊涂。人家说他太实诚,不肯在秤上做手脚,挣不着钱。一天一个老乡把他领到蒲黄榆小区,说“你在这儿收废品吧!”
  
  小勾干了40多天,挣了280元。他乐坏了.“秤杆在自己手里,给人钱多少心里有数,这样最踏实。”他立刻把钱揣回家,还了家里欠的饥荒。又回到这一片儿,一呆就是10多年。
  
  “一天能挣多少钱?”
  
  “刨去饭钱房租水电,能挣二三十块。”
  
  “你在这儿做过哪些好事?”
  
  他挺费劲地回忆着,嗫嚅起来:“也就是他们说的那些……还帮人搬过一次家,这没什么……都是搭把手的事。”
  
  “帮人干活,收点费呀!”
  
  “这哪能要人钱呢!值不当的。”他目光里透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单纯,“出来时我妈说了,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走得正行得端,多做好事。庄稼人有的是笨力气,用了还有呢!”
  
  “多挣点钱能补贴家用啊!”
  
  “那也得用正当的办法呀!比如收废品,你让我赔钱我肯定不干。可我就想,假如我妈守着个搬不动的煤气罐,肯定也会有人帮忙的,谁会忍心向一个老太太伸手要钱?”“可这样一天也能挣10块8块,不就相当于多收半天废品吗?”
  
  他坚决地摇摇头:”你这样想不对。谁家都有老有小,我不能赚人家这种钱。我不锦上添花,只雪里送炭。”他像提供证据一样为我讲了一件事。
  
  一次一个年轻人装修,下楼招呼他:“收破烂的,把垃圾给我撮出去。”小勾当时正忙着,他看了一眼,说.“我这会儿不得空。这点活儿您自己干也费不了多少力气。”“我嫌脏!怎么,我出钱雇你不行吗?”小伙子有些傲慢。“你就算有钱我也不伺候。”小勾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这种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口气全是命令式的,让人受不了。我最喜欢帮助老人和孩子。” “这孩子不贪!从不在秤上做手脚。
  
  快4点了,有人叫小勾收废品,他忙不迭地应着。这家大妈卖的是一堆硬纸板和易拉罐。一见小勾过来忙问,“这些日子去哪儿啦?老没见你,全给你留着呢!”
  
  我问:“你们为啥只留给他一人?”
  
  大妈不在意地说:“他价钱公道啊!人又实在,不像有些收废品的净蒙老太太。我们家,还有隔壁扫街的老太太都给他留着。得了,这几个乐百氏瓶子也给你。”
  
  这边刚收完,对面有个老大爷又在招呼小勾。大爷卖得多,书报、酒瓶、纸盒子摊了一地。见有人推自行车过来,小勾连忙把东西挪开。
  
  花坛边,几位大妈正在乘凉,旁边散落着几个旧椅垫。听说采访小勾,立刻七嘴八舌围上来。
  
  “这孩子不贪!从不在秤上做手脚,他说多少斤,你回去量吧,只多不少!”
  
  “我们这儿老人买米买面扛不动,只要他看见,没有不帮忙的。这几个椅垫就是他收来放这儿让大家坐的。”
  
  住4单元2层的朱大妈说:“这孩子厚道。那天我随口问有你用不着的蛇皮袋子,回头帮我找一个,他马上就把一口袋废品倒出来,袋子送我了。这是件小事,可我特别感动。”
  
  小勾正在一旁把纸箱子折成一块块硬纸板,再把一个个易拉罐踩扁,偶尔停下来专注地听几句。
  
  我说”大家都夸你呢!”
  
  他嘿嘿一乐:“这没什么,都是小事。”
  
  小勾讲刚来北京时。不懂城里规矩,有时白天吆喝,突然楼上就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或半个西瓜皮扣下来。后来小勾学乖了,知道有人上夜班,就悄悄绕道走。“你一个外地人能怎样?什么气不受着?”也有人客气地唤他.“师傅,家里有病人,到别处吆喝吧!”
  
  “我听了这样的话总是特别感动。人家这是尊重你。”
  
  进入东小区,有个老大爷从窗户里招呼他上楼收报纸。小勾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门口半人高的一摞报纸。小勾问.“您自己称了吗?您称过我就不称了。”
  
  “没称。”大爷一挥手,“你拎下去称好把钱送上来就行。”
  
  小勾不干:“那哪儿行呢!您得看着呀!”
  
  “不用不用,我们信得过你!”
  
  小勾连跑几趟才把报纸运清,还是找来一个遛弯的大爷帮着看秤,又忙不迭把钱送上去。
  
  “居民这么信任你,你的生意肯定比别人强多了。”
  
  “也许吧!”他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说:“可是,我帮大家做点事,确实没想在生意上有什么好处。”
  
  转眼5点多了,天阴了下来,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我和小勾在小区里穿行,时不时有人问 “还没收摊啊?留神别淋湿了!”
  
  小勾进了李村小区,突然喊住了一位大妈 “您家大爷过年时问我收没收过旧电扇,他想要俩旋钮,今儿我才收到。”他从裤兜里摸出两个旋钮,”您看能不能用。”
  
  大妈的表情先是迷惑,后来又惊又喜:“难为你这么长时间还惦记着。老头好像已经找到了,快,来家坐坐拿把伞!”小勾笑着推却:“您别客气,我骑车没法打伞!”
  
  雨越来越大了,小勾决定收摊。忽听有人在后面招呼,只见刚才那位大妈和几个老太太一人拎着一块塑料布追出来,不容分说把我俩的车座罩上。
  
  星期天,我又到了蒲黄榆,可沿小区转悠一天,连小勾的人影也没见,几个居民都说他好几天没过来了。我叫住一个推板车收废品的外地小伙子“小勾呢?”
  
  他是个河南人,看了我一眼:“你是那个记者吧?上次你来的第二天他就被收容了!”“报社能不能给我开个证明, 说我是个好人,行不?”
  
  那天中午,小勾收了一车值钱东西,怎么也能卖150来块。他走到半道,忽然迎面来了一辆吉普车,下来几个穿警服的,让他掏证。小勾掏出了小区“特别通行证”。
  
  “这不管用!” 不容分说把小勾和他老乡塞进车里。
  
  大车把这帮人拉到昌平。
  
  小勾一到昌平就对警察说,“我是好人,中国青年报记者正采访我呢!我们还约好星期天见面呢!”可警察没搭理他。
  
  晚上,一个个小屋塞满了人,小勾那间紧挨厕所,恶臭扑鼻。“这一屋子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有卖盒饭的、修车的,还有来北京串亲戚的!有个人给住院的爸爸陪床,出来买香蕉就被带这儿来了。还有俩东北学生唉声叹气,他们是来北京考试的,不知怎么也进来了!”
  
  小勾稀里糊涂还真睡着了。第二天,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小勾腾地坐起。听见有人冲他喊,“赶紧滚!”
  
  小勾和一队人抱头站在太阳地,点名的时候被拨拉到东北线。他听见有人小声说:“这回咱们回家了。”所有人被命令:“解裤带、手抱头!”
  
  一到北京站可热闹了:“我的裤子有袢,解开还勉强能抱头。只听见电棒呼呼响,赶犯人似的。有个老头没跟上,电棒啪地把他打在地上。我口下坏了,一溜小跑,谁也不敢回头。”
  
  上车就有点自由了,有人问:“给点水喝行不?”警察呵斥:“不该你们喝,该我喝了!”小勾兜里还有几块钱,买了一包花生米和老乡分着吃了。
  
  眼看到三河了。警察开始念名。小勾居然是第一个!警察让交200元。小勾没那么多,和老乡一起交了50元。火车要开了。警察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们三个滚蛋!”
  
  “谢天谢地啊!没把我发到唐山去!”
  
  两人在炎炎烈日下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走到大路上。走到家已经下午5点多了。
  
  “我觉得他们说的和做的不符啊!我一进收容所就看见四个大字:礼貌待人。可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这叫口是心非呀!”
  
  周围几个居民听得动容,安慰他:“你人好、运气好,以后会有好报的。”
  
  “我琢磨着我有不了好报。”他低下头,半天才抬起来,“我该干嘛还得干嘛!我就是这人!人什么心性早就决定了,想改也改不了。唉!听天由命吧!”忽然露出企求的神色“大姐,你们报社能不能给我开个证明,说我是个好人,常在这边做好事,行不?”
  
  我心里一酸,无法回答。周围的居民都默不作声了。
  
  (摘自《冰点’02》,西苑出版社2002年10月版,定价:Z4,00元。社址;北京海淀区阜石路15号,邮编:10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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