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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固穷

2003-06-10 00:00:00 来源:书摘 老 村 我有话说

几天前,我受一位商人朋友的邀请,搭坐他的豪华奔驰,在京郊平谷一个叫做熊儿寨的深山里游玩。这里有着燕山山脉保留最完好的林木和植被。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宛转自如地行进,人宛如乘坐着阿拉伯童话中的飞毯。车内奏鸣着高级的电子音响,悠扬的琴声、满目的绿色、清新的山气扑面而来,使你如置身于一座会移动的音乐厅里。我为之沉醉并脱口赞叹,说这是平生首次体验到的一种超越时空的巨大享受。商人朋友随口说,我邀请你,咱们去一趟欧洲,一起乘坐豪华游轮,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穿越马六甲海峡,让你体验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朋友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前正好出现一片玉米地。我笑着回答他,我不会去,就我目前的层次,所能体验的,大概只能是从路旁的玉米地里掰只玉米棒子,拣些树枝来烧着吃。这样回答并非虚应,而是眼前生存的事实。我得为生计奔忙,并在奔忙中体验属于穷困文人的尴尬、落魄和怡然自得。当然,我也欣赏商人朋友的生活,他已经进入极个别人才能达到的层次。他的财富,起初曾是靠他自己背着国产的万金油在德国的大街小巷沿街叫卖,用他的辛苦和血汗换来的。如今他居住在京郊一隅的别墅里,紧贴着繁闹的都市,跟前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高尔夫球场。这自然也是人生的一种非常稀有的美妙感受。
  
  但就我自己说,我过惯了我窘迫的日子,并因此深感惬意,如今我和妻儿一家三口居住在京城一套40平米的两居室里。房子紧挨着三环路,昼夜不绝的车声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而且眼看长大成人的儿子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和我争夺这窄小的空间了。但是由此父子都学会了尊重、控制和忍让。我的大书架是15年前一个游街串乡的野木匠打造的,材料是用部队淘汰下来的床板,上面的油漆是我结婚许多年后才刷上去的,现在看去还那么坚固实用。恐怕它要伴我一生了。我的书桌是所谓的压缩板做的,虽然廉价,但是很大,成百册书堆在上面,还能放置一台电脑。我的电脑几年前还算一件奢侈的家设。但对今天,它已经是老掉牙的东西了。每天清晨,我打开电脑,等我上完厕所,泡杯茶点上香烟,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电脑程序才运行完毕,写作这时才能正常进行。我的书籍大都是80年代初购置的。发黄的书籍与粗制的书架成为小书房一道别致的风景。到家里做客的文人朋友谁见谁夸赞。我的床和沙发都是捡来的旧货。但由于原主人是大使馆里的老外,结实笨重,所以质地也特别的好,再用10年也不见得会出现什么问题。如今我每年优哉游哉地(当然也是十分辛苦和投入地、一个宇一滴血汗地)写作一部长篇。每部长篇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销售完一两万册,上缴国家二三千元的个人所得税后,同时自己也能挣万把元的稿费。这对那些歌星大腕或许是一次聚会的饭钱。但是对我,却是一年的生存所必需。即排除了上街讨饭和交不起电话费的风险。不过正是这个缘故,我才觉得和街头的贫民、流浪艺术家以及像我一样坚持写作的穷文人在一起,感觉是那么的对头。
  
  我绝不嫉妒富贵。但要说明的是,富贵这玩艺儿对文人天生便有着可怕的腐蚀。文人的贫困,应该是社会运转的合理结果,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无论古今,也不分中洋,概莫能外。特别那些被后人看来成就卓越的文人,贫困越是紧随着他。所以说,贫困是上天给少数品行优秀文人的一种恩赐,是他们中的极个别人才能享受并感受到的一种福分。只是文人没人会傻到刻意追求贫困。事实恰恰相反,文人没有一人不梦想富贵的。巴尔扎克梦想娶一个有钱的寡妇,蒲松龄念叨着做个有十亩八亩好田的小地主,然后既耕且读,蹊跷的是现实从来都不会让他们满足。
  
  我有一辆自己用几辆别人不要的破车组装起来的自行车。它模样和我本人一样,有着古怪滑稽的样子。看轮子像山地,看车座又像是赛车,而且前后两个轮胎几乎每天都需要打气。我就骑着这样的车子,在繁华的长安街上风驰电掣,愉快的心情一点不亚于他人,也不耽误我观看道路两旁的草木繁盛和花团锦簇。这车子一个最大的优点是无需上锁,因为压根就不担心贼会偷它。将它撇在书店或图书馆门外,在里面泡上几小时或一整天,出门时即便星光满天,你去看它,仍像一条忠实的老狗静静地卧着,老老实实地等着你。你说说这是什么感觉?
  
  如今我四十有六,年纪的原因,微显发福。这种样子立刻遭到一些文人朋友的嘲讽。他们打趣地问我,你是不是腐败了?我道,哪里的话,村人一如既往,仍是食用着再简单不过的食品。早晨馒头咸菜,中午一小撮挂面,几根青菜,盐和辣椒,并非穷困以至于此,更多是因为懒惰或方便使然,自然也有去饭馆开荤的时候。不过请朋友吃饭,只要不超过四个人,花销绝对不会过百元。无论在座的朋友是谁,我绝不会因其贫寒而降低规格,也不会因其尊贵而当场摆谱。这是我个人的原则。我也接受过宴请。那种千元以上的大宴,那种风光,这些年也几番领略。遇时我不会像影视故事里的反腐英雄去掀人家的饭桌。首先我会领会为主人的善意。因为对我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穷酸文人来说,吃饭其实就是吃饭。只是一个人的肚皮实在有限。何况我这种贫寒出身的人,实在吃不出什么好来。这种场合,我的缺点便显露出来。因为既不会显示相应的口腹满足,又不能表达出陪奉的适度欢喜,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一般来说,这样的荣幸对我常常是有一没二。这正合我的本意。将对挥霍的痛心留在自己心灵的深处,让它慢慢去消受吧。不过这并不等于说,精美的菜肴对我过度开掘的身体没有滋补。我爱美食,但对此我从没有一丝的依赖和念想,即便此后数年没再品尝到它。反而家庭最朴素的食物引起我无尽的怀想。诸如羊肉揪面片,常吃常念。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自由。
  
  当然话说回来,贫困也绝对是折磨人的。对于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进书店购书。特别近几年,这感觉我时时体验。一本好书,装帧是如此的高雅,设计是如此的精美,内容又是如此的重要和必须。这时贫困就会像把锋利的刀子,十分残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这时你除了要痛下决心之外,还要计算当月的开销是否允许。我走来转去,一遍遍地拿起放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种样子,常引起书店店员的警觉。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最好的办法是转身离开,不去想它。因此在我有个奇怪的现象,为多挣版税我恨透了盗版的书商;但为获得便宜的好书我又时常光顾贩卖盗版图书的地摊。那里竟成了我获取书本知识的重要来源。金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如今假货和骗子让人防不胜防。特别对我这种吝惜金钱不怎么进大商店的人,上当的机会当然就更多。早晨错花了三两元钱,往往会影响一天的心情。倘若是受了骗,那一连几天都提不起精神。人在愤懑和自责中度日如年。一种近似生理的痛苦,使人久久不能释怀。这种感觉提醒了我。说明我距古人说的君子的目标,仍然是很远很远。但总的说,面对贫困,我还是愉快大于痛苦,通达多于郁闷,轻松多于压抑。这些愉快与轻松,当然来自精神的深层。所以我的看法是,一个属于历史的文人,应该潜伏于社会的底部,用精神的深层去呼吸;而获取这种呼吸的经验大道,惟贫困绝无二途。
  
  (摘自《自由写作》,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3年2月版,定价22.00元。社址:北京市朝阳区西坝河南里17号楼,由D编:10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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