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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棚歌舞团的传奇

2003-06-10 00:00:00 来源:书摘 吴文光 我有话说

1998年8月起,开始以私人交往的方式和一个大棚演出团接触。该大棚名为“远大歌舞团”,来自河南平顶山。随后用微型数码摄像机和录音机记录,工作断断续续持续至两年后。
  
  “大棚”,一种类似马戏团演出的大帐篷,军绿色,支起来可容纳一个小型舞台和近二百的观众。在大城市郊区(比如北京四环路外)、县城、小镇或某个村边的空地,偶尔可以见到这种大棚很突兀地立在那儿,高音喇叭传出拉观众的叫声。
  
  “远大歌舞团”是以流行通俗歌舞为主的演出大棚。大棚内的人均来自农村,当然是“现在时”的农村人,绝大部分年纪在二十上下,相当多的人只在学校混了几年,也并没有真正下过几天地。加入大棚后,其行为方式是:随一顶大帐篷游走四方,载歌载舞一路流浪下去,貌似西方电影里的吉普赛人。其实就朴实愿望来说,他们和那些今天成千上万离开土地去城里干民工、干保姆、干发廊、干餐馆、替人守烟摊守报摊的农村年轻人并无相异(和今天满街埋头奔走的城里人也一样),盼望明天自己的口袋被钱撑满,然后回家。
  
  

初次碰到大棚

  
  初次碰到大棚完全是偶然。几年前我在北京四环路外的马路边等人,旁边有一个大棚,声音巨响地在拉观众:……南国甜歌星献艺、东北口技大王登场、现代开放的舞蹈……我忍不住好奇买票进去看了几个节目,其中一个嗓音属于“业余”一类的女歌手在唱彭丽媛的歌:“我属于你啊我的中国……”舞台上是三五个手弯腿屈的女孩面无表情地伴舞;然后有小品,以“黄”搞笑的那种;还有女主持人,说话腔调在尽力靠近倪萍。四周看客稀稀拉拉,都是些民工模样的人,他们坐在长木条搭成的座位上,光着膀子抽着烟放肆地说笑,满地是纸屑烟头破塑料袋。那天有一个滑稽的感觉是,看了一个电视春节晚会的“猪圈版”。我想那天我是凭好奇心进去,又脸上挂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笑容出来,然后就当做“路边碰上的好玩事”很快忘掉了。直到1998年初,在一个做录像艺术朋友的家里看了他的一个作品,其中有几个画面素材像是来自这种大棚的,不过是被“观念艺术”在一种影像装置中。我几年前那次大棚记忆就这样被唤起,同时还有更进一步的好奇心,然后就有了“找一个大棚”的念头。
  
  我和苏明分头往北京四环路以外的地方跑(大棚这种够不上品味和档次的演出能靠近“四环”已经不错了)。我这边撞到的大棚一个是“千年古尸之秘和怪胎”的“展览棚”,一个是“飞车走壁艺术团”。前者中央台子上供着一个用暗绿色麻布包裹着的很可疑的人体,周围桌上一些泡着奇形异状胎儿(样子像是真的)的玻璃瓶瓶罐罐,我进去小跑一圈就出来了;后者主要是杂技气功然后带点歌舞,觉得有些意思,但是棚太小,只有十多个拼凑的节目。苏明那边,找到的一个大棚,就是老刘的“远大歌舞团”。苏明回来说跟老板聊得挺好,次日我们一起去。节目基本上是流行歌舞一类,歌曲都是目前最流行的,风格是努力往电视上的文艺晚会靠的那种。我暗自兴奋,这好像就是我希望进入的一个对象: 日常生活和大众艺术,而非展示“另类”或“揭秘”。演出看完,老刘带着在台后坐,和几个棚里的“角儿”聊了一阵以后,接着和老刘在附近的小饭馆吃饭。那天的酒喝得很好,一种和大棚从“私人”、从“交朋友”开始的关系就此找到踩得住脚的东西。
  
  
大棚里的主要人物

  
  老段,“远大”大棚老板老刘的“亲家”,即小儿子稳定的女友小燕的父亲,年龄42岁。老段是被“亲家”老刘请来大棚帮助“跑外交”,即和大棚所去之地的文化治安工商等“地面儿”上的相关机构或人打交道的活儿。老段在大棚内文化程度算是最高,高中毕业,并在家乡公社中学任教若干年,自称跟各种大棚都干过。
  
  问:你干大棚干了多少年?
  
  答:十年,也称是“老江湖”了。反正跑江湖这一行苦辣酸甜,什么味道都有。
  
  问:大棚在你们那边是怎么开始弄起来的?
  
  答:我们那就有这个气候,那地方从旧社会就出那个东西,好多人都会耍那个东西。七几年“大集体”、生产队的时候,三五个、七八个(人),成伙地到外面耍。那时候给生产队交钱,生产队给记工分,后来“大包子”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慢慢慢慢逐步发展了。起先发展的是魔术团,十个八个人搞一套道具家伙,后来发展到气功团,气功团有魔术、气功、舞蹈,综合性的,到现在来说干歌舞的比较多。
  
  问:为什么呢?
  
  答:好多人说现在搞歌舞容易赚钱嘛。
  
  问:大棚一般在外边要转多长时间!
  
  答:基本上都在外边跑,回去的时间一般是农历的五月份,因为天气热了,生意不好干,另外加上农忙,家家都要收麦子,收完麦子后,一般六月份以后吧,大棚又出去了;这是一个时间,另一个时间是春节。现在干大棚的人多, 乡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所以征兵和计划生育不好搞,因为人都在外面跑。
  
  问:一个大棚是怎么组起来的?
  
  答:一般就是你把旗树起来以后,聘请几个差不多会唱歌会跳舞的,还有乐队,别的嘛,还有后勤的,一般化的演员能送出门的就行。
  
  问:拉个大棚要花多少钱?
  
  答:现在投资比较大的棚恐怕也得一二十万,里面都是豪华坐位,灯光音响都比较先进,包括演员服装。各个大棚投资都不一样,还有十万八万的、五七万的、也有两三万的。
  
  问:最差的大棚呢?
  
  答:最差的有几千块钱的(笑)。
  
  问:几千块买什么?
  
  答:现在有好多垮下来的团体,都想处理这些东西。卖不了的情况下,我想捡便宜,想当团长,五千块钱你这一套东西给我吧。这边不卖也不行,在家垛着也没用,时间长了要发霉,所以五千块钱也出手。
  
  问:老刘这大棚属于中等?
  
  答:这大棚从演员、从设备方面属于下中等吧。
  
  老刘,本名刘金城,出生于1949年,现年50岁。老刘身高一米七左右,讲努力朝普通话靠的河南话,永远是天热时穿蓝底白条短衫,天冷时穿黑色西服(左袖口上有“大富豪”商标);口袋里有把小梳子,时常掏出来把稀疏的头发往后梳;手机别在腰上,出门办事胳膊下夹一个枯红色皮夹,里面装有演出证、团员名单、大棚人员身份证等;再买一包“三五”或“红塔山”烟,握在手里(他口袋里装着一包自己抽的是一块二的“长乐”烟)。
  
  老刘是大棚的老板,原因很简单,因为大帐篷、乐器、音响等设备是老刘买的。
  
  办这些事的时候是七年前,那时大棚生意正火。老刘说他那时40岁出头,干过几年村长,脑子并不死,不失时机地拉起自家的大棚,并借助初中的墨水给自己的大棚取名“远大歌舞团”,然后把老伴和女儿留在家里看地守家,带着20岁和12岁的大小俩儿子,以及远村近邻的一干年轻人上路了。
  
  薛龙,男,1975年出生;河北,16漳县狄邱乡人;文化程度高一; 自1997年3月至1999年7月一直在“远大”大棚,是大棚“跑外交”的并兼歌手;因为有一定办事能力、兼显得英俊的脸相并能登台唱三到四首歌,内容从流行歌《我等到花儿谢了》到崔健的《一无所有》、《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等,有时主唱缺席,还可以做压台歌手,所以在棚里处于“二把手”地位,刘家父子公开地把他看作“自家人”,对外有时也称他是“副团长”。
  
  
大棚的日常状态

  
  在一个地方,大棚通常至少呆五至七天,生意好的话,可以呆到十多天(但这种时候极少)。平时在一个地方呆下来,演出之外大棚人的白天通常是这么打发的:聊天、打扑克、听录音歌带、睡觉、看被不少人传看过的旧杂志和书(地摊上的通俗一类)。
  
  如果大棚地点是在小镇之类的地方,一般都会在街边支着台球桌,台球桌的主人因为会被免票进场看演出,甚至带朋友进场,所以台球桌可以免费给棚里的人玩,这种时候,大家都会围在台球桌旁。
  
  同样,录像厅也会因为一样的原因对大棚人开放。如果两者都没有的话,歌手王虹有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和VCD机,一群人就挤在小帐篷里看盗版VCD。这些都算棚里人的娱乐或者叫文化生活。
  
  
大棚里的睡觉方式

  
  通常早上九或十点前,是大棚人依然睡觉的时间,因为头天晚上有演出,所以第二天有理由在被窝里多呆。涉及到“睡”自然想到“床”,这值得说一说。大棚里基本没有常识概念里的床,只有睡的位置。位置有好坏之分,比如最好的位置是舞台后面,那里铺着一排巨大的木箱,那是大棚的“公家财产”,上面写着“中国远大歌舞团”字样。木箱是用来装乐队的电子琴、音响设备、舞台灯光及大棚的钱财细软账本等。因为这个位置是固定的,白天或晚上都可以在上面坐或躺、聊天、打牌或睡觉,所以这在大棚里无论干什么都是最好的位置。
  
  除此,其他睡觉的地方分别是舞台下面和上面,舞台上的位置不错,身子底下是木板,而且宽敞,惟一麻烦的是每天起床后要多一项工作,就是把铺盖打成行李搬到舞台下边去,给演出腾地,等到晚场演出完,再把铺盖卷搬上舞台。睡在舞台上的另一不方便是,白天无事可干时没有一个踏实落脚之处,像个孤儿一样到处晃荡,尤其是对有男女关系的朋友来说,身在路上更需要一处能多少感受固定感的私人的窝,所以他们多半选择不用搬来搬去的舞台下,只是这里要忍受脏和潮湿,不过年轻男女相拥而卧,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在云霄之外。
  
  还值得交代的是“怎么睡”的问题,是男女朋友的肯定睡一床被窝,其他是有的单睡,有的关系好的两个甚至三个同性也挤一个被窝,理由是两床铺盖垫在一起更舒服。当每天夜晚看到他们共同把“床”弄妥,三下两下把衣服剥到只剩一件裤头,笑闹着钻进被窝里头时,你除了感觉到童年无忌外,绝对想不到现在城里人顾忌的“同性”问题。
  
  他们就这么男男女女在舞台上或下排成排地睡下,在轮换值班守夜中度过了“在路上”的无数安眠之夜,而且相邻的男女情人也相安无事地完成他们应该的云雨活动,体现着至少表面上某种“公社”的感觉。我曾经好几个夜晚躺在他们中间,盖的是某个已经回家的人的被子,头夜因为被子保留着的浓厚无比的脚丫子味道让我半宿难以入眠。但第二夜以后,我都是酣畅淋漓地大睡,不夸张地说,甚至有种北京家里的席梦思没有的安详,原因是我有种重返知青时代的“公社”感,此时的夜里的确有一种单纯感。
  
  大约9点左右,“管后勤”的红哥来叫起床。舞台上下的人在红哥的吆喝下纷纷起床。他们也像所有在家里的人一样,要刷牙、要洗脸、要化妆梳头、要上厕所。如果大棚附近凑巧有公共厕所那不错,如果没有,就在附近角落或野地里就近解决。然后就是准备上午的演出,伙计们要干的事是清理出舞台,大棚门口支好演出广告牌,放出音乐,这就是告诉当地人,巡游到此的大棚演出又要开始了。
  
  通常白天演出不会有太多观众,有时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加上些满地乱跑的小孩。但老板的意思是,演员闲着也是闲着,能卖出几张三五块一张的票也是钱,至少今天的菜钱可以保证。这种演出也有女孩身裹花布在台上随音乐扭动、在正式演出前“拉场”节目,以后一些唱歌跳舞节目,凑够大约一小时即可。
  
  除了通常的歌舞,王宾的口技表演是重要的节目。他的保留节目一般是“大炮打飞机”、“杀猪”、“火车出站”,效果通常很好。口技之后会接上《青春劲舞》。
  
  最后压台的节目是报幕的小丁所说的“东北金嗓子歌王风雷先生为您登台献歌”,“风雷先生”是以前在“远大”大棚干过的一个歌手,他是当时大棚的压台歌手,是不是来自“东北”大家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是为了招徕观众写在广告牌上的,以后原“风雷先生”早已离开这个大棚,王虹现在是“远大”大棚的主力歌手,也自然而然沿袭了“东北金嗓子歌王风雷先生”这个称谓。老刘曾指出,王虹是第三代风雷先生了。
  
  
大棚里的吃

  
  吃是大棚人必不可少的活动,一天两餐,基本是面食,有时面条有时是馍,菜是大锅菜,一顿一种,油是肥肉炼的,夹杂在颜色混浊的菜里的少许油渣就是惟一的荤。主食多少自取,菜是由烧饭的分配,每人两勺,可按要求多给汤。这种饭菜每餐花费七七八八加在一起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块,可供约三十张嘴。当然老板老大并不是每餐都和大家一起在大锅里搅,有时会以慰劳出门跑地的薛龙等人或想喝酒了为由让做点小锅菜;有时因为要和当地管事的拉拉关系,就和他们在小饭馆里吃了。无所事事的一个下午
  
  演出之余,大棚是一片闲散,有人睡觉,有人打牌,希望舞台上多有几手功夫的吉他手刘彬正躺在床上练歌,他在跟着录音机学唱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歌,虽然没有看过这部正在各个城市电影院火爆的美国大片,但歌已经有录音带了,是改词以后的中国毛宁版。
  
  刘彬的旁边,稳定正在修拖鞋,他用钉子把脱掉的鞋帮钉死;大棚另一边,跟薛龙跑地回来的永太翻一本杂志,这本杂志居然是有些严肃的《小说月报》。他翻了一阵,四下望,随口唱:“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谁不知这感觉有些老。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什么事也难不倒一直到老”又翻《小说月报》,随口念:“国家记者严永涛报道,昨天晚上呢……昨天晚上8点40分,克林顿先生一行访华……”
  
  舞台下,小周给开了一条口子的小腿上药。他是把两粒消炎药片用木棒碾碎成面,然后涂在伤口上。稳定帮他端着药面。……
  
  (摘自《江湖报告》,中国青年出版杜出版,定价:22.00元。社址:北京东四12条21号,邮编:1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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