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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

2003-07-10 00:00:00 来源:书摘 毕淑敏 我有话说

各式各样的口罩成了今年北京春天的流行色。
  
  我从街上的药店好不容易买来口罩,发给老母亲,让她出外时好戴。老人家接过口罩,对着灯光左看右看,好像那是一颗要孵小鸡的蛋。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马上去向政府报告。
  
  我吓了一跳,说,发生了严重问题?
  
  老母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人发这种人命财?口罩是假的,内胆发黑,肯定是黑心棉制的。咱们可不能让奸商得逞。
  
  我说,妈您真是个好公民,只是这口罩不是什么黑心棉 ,里面有活性炭的过滤层。您记得吃涮锅子时的木炭吧?活性炭是它的近亲,也是一副包公模样。
  
  妈妈戴着口罩下楼练她的健身操去了,剩下我和一打口罩还有关于口罩的联想。
  
  口罩本是医务人员的基本装备之一,早年我当卫生员的时候,最不习惯的就是戴口罩。海拔5000多米的藏北高原,空气稀薄。人人都仿佛被外星人抓了俘虏,用无形的毛巾捂住了口鼻,喘气十分艰难。戴上口罩,雪上加霜。病房忙碌时,医护连跑带颠,气管憋闷,直觉得口角要喷出血星来。于是常常趁老军医不留神的时候,把口罩悄悄褪下,让肺叶像老鹰自由地扇扇翅膀。
  
  很快我就喜欢上了口罩,不是出于工作的责任感,而是因为高原锥心刺骨的森冷。每一丝热气都宝贵,不论是来自惨淡的太阳还是来自微薄的自身。呼出的废气中还有热量残存,如同河砂中埋藏着金粒。口罩就是淘取金沙的筛,可把暖意回收利用。在寒夜急行军的时候,口罩和狗皮帽子的护耳被厚厚的霜雪凝成冰壳,躲在口罩纱布内芯后面的舌头,还可以轻轻蠕动,这就是口罩的大功劳了。
  
  部队戴的口罩,由总后被服厂统一生产,洁白蓬松,很有专业感。不想有一年秋冬,大雪提前封山,运送给养的车队上不来,卫生科突然没了口罩可用。这如何是好?领导找到高原部队仅有的五名女兵,问你们谁会踩缝纫机?
  
  我和另一个女兵报了名。其实我的技术很有限,以前最成功的记录是为自己轧过一双针脚乱七八糟的鞋垫。
  
  阿里地远天荒,上个世纪60年代有缝纫机的人家极少。部队领导出面,才借到藏族妇女卓玛的缝纫机。卓玛有个条件,只能在她家使用,不得把缝纫机搬到别处。
  
  我和那位女兵抱着一匹白云似的纱布,来到卓玛家。缝纫机非常陈旧且形状怪异,和我俩以前在家中用过的国产机子完全不同。问过才知道,这是很多年前从印度用马帮驮过来的英国货,难怪如此眼生。好在天下缝纫机的基本原理都差不多,两个女兵研究了一番,也就大致能操作了。
  
  今年预防非典的措施中强调,只有18层以上的口罩,才有防护功能。当年我们在阿里,制作的是24层口罩,这对古老的英制缝纫机无疑是严峻的考验。机器的压脚吃不透那么厚的纱布,就得一个人蹬踏板,另一个人专门抻着纱布往前拽,好像鞭打一头不听话的小毛驴,卓玛心疼地在旁直嘬牙花子。借助人工帮助,厚厚的纱布口罩终于在粗大的针脚之下渐渐娩出。
  
  手忙脚乱一整天,终于把一匹纱布变成了一堆口罩。我刚想欢呼大功告成,同来的女兵神秘一笑,说毕淑敏,你真傻。咱们不能就这样白白回去。
  
  我说,还有什么事啊?
  
  女兵说,咱也要多吃多占一回,为自己做一个特殊的口罩。
  
  我说,特在哪里呢?
  
  她说,要有36层厚,大到像一顶帐篷。
  
  那天一共做了三只特种口罩,我俩各享一只之外,还给卓玛一只,作为缝纫机的酬谢。
  
  这只如同天鹅翅膀一样庞大而温暖的白色口罩,陪伴了我很多年。每次戴上它的时候,都有一种钻入棉被的感觉。后来,由于洗的次数太多,口罩的表面变得像旧渔网一样稀疏,毛茸茸地仿佛有了生命,好像自动就能发热。是啊,在哈气成冰的日子里,它吸收了我太多的叹息和热能,已成了我躯体的组成部分。
  
  非典肆虐,一时人口一罩,北京成了口罩之都。口罩五花八门,色彩纷呈。有普通口罩,也有装了半袋活性炭的,还有类似猪鼻子的手术口罩……看到过绣着卡通图案的玩具口罩,也看到过家制的碎花布口罩。台湾的一位大婶,居然把乳罩剪下一圈,歪七扭八地糊在头上,专家说这毫无效力,实为滥竽充数。
  
  我看到的最美艳的口罩,是一场时装秀上,女模特出场时,冷漠的脸上戴着一只描龙绣凤的水红口罩,简直像是把谁家新媳妇的缎子被面撕下来了一块。
  
  我看到最简陋的口罩,是一个民工把手绢用几根布带子钉起来,套在脸上很神气地走着。我不知在传染病专家的眼里,这样的口罩有几分防护作用,但那种聊胜于无的勇气和困顿中对自己的呵护,让人感动。
  
  前些日子在专门的会议上听说,抗非典一线所用的口罩,很多是用缝纫机缝制的,显而易见的针孔对于微小的冠状病毒来说,简直是门户大开。戴上一副口罩的防护作用是8%,再戴上一副,防护作用是10%,再戴上第三副,防护作用也只有12%。
  
  听到这个数字,对口罩的敬意就衰减了很多。看来对非典的抵抗力,最主要不是来自口罩,而是自身的免疫卫士。
  
  作协派我到抗非典一线采访,一位朋友得知消息后,立刻穿越萧索的市区,给我送来了10只最新式的口罩。这是她先生刚从美国带回的一次成型口罩,据说对于传染病毒有极好的屏护作用。看着这造型奇特价格不菲的口罩,心中荡起春水般的暖意。非常时期,具有强大防护能力的口罩,如同战场上的盾牌,和安全与生命紧密相连。她把10只口罩都给了我,没有给自己和家人留下一只。
  
  我看到一对老夫老妻,双双戴着口罩。一个口罩上写着一夫当关,一个口罩上写着万夫莫开。我不知道他们是真正相信小小的口罩有如此神奇的妙用,还只是一厢情愿的期待。我看到一对年轻的恋人,戴着口罩在接吻。我想如果不怕,索性就摘下口罩大大方方地"吕"一回,如果害怕,就退避三舍好在来日方长。隔着活性炭和数十层的纱布,爱情是否也被过滤走了若干?
  
  得到友人相赠新式口罩的那天晚上,我如同小时得了一双新鞋,迫不及待地装扮起来并在家中走来走去,对家人没来由的挑起眉毛和喃喃自语。每逢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就侧目一视。不是欣赏自己武装到口鼻的新形象,而是看看口罩是否遮挡了我的微笑?我在口罩后面所说的话,家人能否听清?我在演习,以便尽快适应新口罩,赴一线采访的时候,才能较富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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