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与昨天为邻

2003-11-10 17:31:00 来源:书摘 邵燕祥 我有话说

郎家园

  
  小时候我家前院有几棵枣树,沿南墙两棵瘦高的白枣,还有一棵嘎嘎枣;进门甬道旁边是棵 “郎家园儿”,后栽的,我还在怀抱儿里,就能耸起鼻子闻枣花儿香,那碎碎的,绿绿的,甜甜的枣花儿。
  
  到新秋,神往于墙外的叫卖声,不是春日的“买小金鱼儿……来买……”那么透着温暖明亮,也不像冬夜的“硬、面……饽、饽——”那么深沉;一声 “……郎家园儿的脆……枣儿!”从远而近悠悠传来,如一阵清爽秋风,愉悦而诱惑。
  
  郎家园的脆枣儿,咱们家也有。
  
  多少年的事儿,怎么记得这么清?母亲抱我在树下尝了一颗半熟的脆枣儿,我贪看脚下那蓬马莲草,一不留神,连枣核儿一起咽下去了。
  
  这一来,印象就深了。那一年我三四岁,母亲不到三十岁。
  
  后来搬了家,没有院子,当然也没有枣树了。枣儿都是买着吃,先几年有时还能买到郎家园的枣儿,后来就可遇而不可求了。母亲好像不止一次提起:“郎家园儿的枣儿怎么就没有了呢?”我都没在意。
  
  大约六四或六五年,秋老虎已经过了,有一天我下班,家里锁着门。母亲带着闹闹进门的时候,脸都晒红了。赶紧让她们喝水歇歇。母亲兴奋地说:“你猜猜我们上哪儿去了?”闹闹咬字不真,可也会学舌了:“郎家园儿!”
  
  母亲真的是给她的孙子找郎家园儿的脆枣儿去了。“怎么坐的车?”“大一路呗!”这一趟撩得不近。
  
  “买到枣儿了吗?”
  
  “没买着。”母亲怏怏的,“那一片都是宿舍楼,连卖枣儿的影儿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闹闹也没精打采的,不知道出发以前奶奶跟他许的什么愿,我也不再问。
  
  母亲强调是没找着,她不肯承认那个郎家园已经只是一个住宅区,一个汽车站,一个地名。不再有什么枣树林、枣树园了,宣南的枣林街还剩几棵枣树呢?
  
  但我还是对母亲说:明儿个我再找找去。母亲大概也没把我这话当回事。
  
  那一年我的儿子闹闹三四岁,我不到三十岁,我母亲也才将近六十岁。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其间我有两三次经过郎家园,或乘公共汽车,或骑自行车。我都没打听郎家园的枣儿,我早就不抱希望了。母亲还在的时候,也不曾再念道郎家园儿,她一定也早就明白那里不会出脆枣儿了。
  
  母亲去世快八年了,坟都迁了一次。我已经六十多岁,闹闹(当然早就不叫小名了)也已经三十出头。过两天即是处暑节气,雨后新凉,街头摊出头一竿子鲜枣儿。青的,红的,我没问有没有郎家园儿的,郎家园的枣已成历史,北京人还有几个记得?
  
  
粉房琉璃街

  
  虎坊路西面的一条南北向胡同,北通广安门内大街,南通南横东街。
  
  我在虎坊路一住住了十五年,是我在北京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了。住得短有住得短的好处,回忆什么事情记不得时间了,一想当时是在哪里住,立马推算出来,空间可以作时间的坐标;住得长另有住得长的好处,人总要四处走走,即使不是为了熟悉周围的地形地物,日常买菜、换煤气罐,都少不了钻胡同。这样,我于附近的大街小巷,哪里有坑坑洼洼,全都一清二楚了。
  
  夏天正午,从骡马市大街赶回家,不要走大路,一进粉房琉璃街,树荫笼地,长巷无人,虽然东西两边的砖墙木门都很憔悴,但阵阵蝉声里,你猜老老小小该在院里吃凉面,搁下碗也许就在门洞里歇晌,让这时候还匆匆奔走的人艳羡不置。
  
  入秋就不同了,更别说冬天,满地落叶不扫,缺齿的瓦垅间,衰草在风中摇晃。纵有北头卖烙饼的炉火和吆喝,也掩不住一片颓败光景。
  
  今天的粉房琉璃街,既没有蒸蒸向荣的粉房,也没有光华陆离的琉璃:但街名就透着古意,这条街可是古老了。粉房做粉,为百姓人家夏日拌冷盘、冬天氽白肉所必需;琉璃瓦则供应皇家园林宫阙庙宇。这条街南连黑窑厂,北通琉璃厂,一时除了平民以外,少不了官商行走,会比眼下繁华得多。何况还有有志或失意的文人,到陶然亭饮宴聚会,从这里穿行。龚自珍诗题不但有陶然亭,还有黑窑厂,这粉房琉璃街该也留下他的足迹。
  
  对了,赵洛先生说,林则徐在粉房琉璃街上住过,但他没有详说;应该不是后来的官邸,而是进京赶考或是初登仕途的日子。但不知他当时出入的是哪个门洞。这里尽是百年老屋,油漆剥落,门板皲裂,至少五十年这里没有大兴土木了。可一百年前,一百五十年前或是近二百年前,未必就这么“古趣”盎然吧?
  
  龚自珍小林则徐七八岁,他们是好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订交。林则徐在粉房琉璃街住时,是不是已有过从,谁知道呢,戏说家无须费考据工夫,历史家不管这些细节,怀旧家怀的是与自己生平甘苦相关的往事,至于这条小小胡同,曾经有谁走过,曾经有谁邂逅,曾经有什么样的兴会悲欢,早都如水上浮萍风中飞絮,付与杳渺空茫中轻微的一叹。
  
  一百多年后,有个汪曾祺,晚年住进这条街东面名叫高家寨的小胡同一座宿舍楼,只住了两三年。旁边的虎坊西里,北纺棰胡同,福州馆南街,窄小弯曲,又有早市碍路,有几次我陪人来车接汪老出门活动,都把车停在虽不宽敞但是笔直的粉房琉璃街。
  
  曾祺先生去世快四年了,我迁离虎坊路也两年多了,有一天我上那里的邮局取信,顺路又到粉房琉璃街转转,忽发奇想:若是拦住这里的行人,问一问,知道不知道汪曾祺、龚自珍,以至林则徐,有几个人能答得上来?
  
  [附记]今天《北京晚报》载刘一达文《话说北京地名》,说“粉房琉璃街”原名“粉房刘家街”,不知孰是,记供参考。
  
  (摘自《邵燕祥自述》,大象出版社2003年3月版,定价:28.10元。社址:郑州市经五路66号,邮编:450002)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