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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漫笔·“唐朝的钉梢”

2003-11-10 00:00:00 来源:书摘 李国文 我有话说

这是鲁迅署名长庚的一篇短文题目,发表在1931年《北斗》杂志上。
  
  文章写道:“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术语谓之‘钉梢’。”他是从《花间集》中,一首张泌的《浣溪纱》词谈起来的。词如下:
  
  “晚逐香车进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对此,他不禁感慨系之:“一向以为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乃知唐朝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
  
  鲁迅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为什么要提“钉梢”这样一种为人所不屑、或不耻的行为,因为凡尾蹑于所要关注的某个对象,进行前后脚、人盯人的这种“钉梢”,除了色情的追逐、挑逗、骚扰、侵犯外,特工部门的跟踪,受委托的侦探社所进行的窥视,也属于“钉梢”的一种。
  
  1930至1931年,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被捕,随即在龙华遭杀害。这期间,迫害进步人士的白色恐怖,笼罩上海,特务跟踪,也就是“钉梢”,几是常事,鲁迅为此也曾搬到别处暂避。即使如此,也逃避不了前后左右,有眼睛在注视着他。
  
  这篇看似游戏文字的短文,其实是有感而发。
  
  不过,他提到的这部《花间集》,却是一部中国最古老的词选,拿起这部晚唐、五代词的总集,从第一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雪……”,到最后一首李的《河传》:“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整本书都是男情女爱的浓词艳曲,一点政治气息也没有,一点人间社会大千万象也看不到。只有情,只有爱,只有性,只有风月之事。
  
  编选者赵崇祚生平不详,据欧阳序,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同时代的书商、出版家,或者是资深编辑。看他的艺术趣味,倒与当代那些爱写和爱出露骨性描写的作家,出版家,不谋而合。这位编选者,对于性描写、情爱的文字、肉感的表述、猥亵的行为,所表现出来的特别偏爱,与中国一以贯之的传统文学精神,不那么一致。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有其叛逆正统的可贵之处,也有鼓吹情色的消极一面。
  
  这倒也是公元十世纪南唐,后蜀文人间的生存状态和写作状态的反映。
  
  这部《花间集》辑得共十九家,达五百首,悉皆卿卿我我、尔侬我侬、香艳感性、华彩丽的词曲,称得上是中国文学中最早的一部除了情爱以外,别无他物的纯软性读物。一言以蔽之,情之外无他物。着力于华丽文字,热衷于浪漫情致,诗人养尊处优,社会现实不屑一顾,躲进象牙之塔,民间疾苦置若罔闻,在这样一种文学时尚引领下,唐五代的半个世纪里,黄钟大吕之音,大雅国风之作,昂扬振奋的名篇,激动人心的史诗,是交了白卷的。
  
  从《诗经》起,历代都有类似的诗文选家。所有从事这一工作者,都希望选文达到既无遗珠之憾,也无鱼目混珠的尽善尽美的境界,更希望所选篇目,综合在一起,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全面文学风貌。我也干过这个行当的,深知选准选好选得完善之难。因此,限于水平,限于意趣,选家可能有所偏爱,会有窥豹一斑的疏漏遗失,但也不至于缺乏最起码的公正,不至于发生一得之愚的以偏概全现象。然而赵崇祚编的这部《花间集》,却使后世读者看到一个不真实的唐、宋之间的五代,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
  
  我在想,公元十世纪的前半叶,没有大批艳情诗人在炮制,没有大批绮丽诗篇在风行,更主要的,没有这位一门心思集香艳词大成的赵主编,在他的“操作”和“炒作”下,这部《花间集》,恐怕也难问世;写书是作家的事,出书可是出版家的事。但我觉得应该引起思索的,是这位出版家坚持只选同类项的作品,其它一概忽略不计,如此理直气壮的,甚至有点病态地表现出他的偏嗜,就不仅仅是一时的文学潮流,而是整个社会风气使之然了。
  
  当时是怎样的风气呢?欧阳序受“卫尉少卿字弘基”(是否即为赵崇祚,已无考)之约,为《花间集》作序,这样介绍:“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序为孟蜀宰相,蜀亡,后入宋,为翰林学士,这自然是指像他这等官僚阶层的浮华生活而言。而五代十国时那些帝王,则更加骄奢淫佚,放荡堕落。前蜀王衍,终日与狎客词臣,酣饮赋诗;后蜀孟昶,沉湎于歌舞,放荡于伎乐;南唐的李、李煜,则更是不问国事,只知醇酒妇人的帝王,耽于安乐,迷于奢纵,一直到国破家亡。所以,侈汰浮靡,淫乱颓唐,是这一时期上层社会,从统治者,到贵族,到官僚阶层,至士大夫的风尚。
  
  时尚一旦形成,风气推波助澜,必然要发生好的或坏的影响。文学,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不可能自外于社会,因此,好的周围环境,文学会随着发生良性的变化,反之,腐朽没落的时代,奢靡淫佚的社会,也会给文学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花间”之流风所及,第一,先左右作家的写作,第二,就要左右读者的阅读,第三,读者的阅读趋势,促使作家生产适销对路的作品。于是,赵崇祚这样的生意人、出版家,应运而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花间集》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作家被潮流吸引,去写这类香艳文字,读者被潮流所导向,也一窝蜂地跑到书店里去买这类谈情说爱的作品。然后,供求双方的互动,又反过来对文学潮流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好像五代十国那个时代,真如欧阳序在书序中所言:“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 ,是一个伊甸园式的无忧天堂,那当然是这位舍人的自说自话了。
  
  其实,唐末,至五代,至宋初,是一个战乱频仍,打得不可开交;灾害不断,老百姓苦难深重的时代。唐末、五代之人食人现象,是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时期之一。所以,《花间集》中那些沉浸在绮筵幽会,含情无语,绣屏灯斜,锦帷鸳被,暮雨朝云,旧欢新梦,晚逐香车,驰骤轻尘的快乐男女,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敢面对周边现实的自我陶醉罢了。
  
  就以《花间集》这部书的自身命运而言,也证明那半个世纪的战乱,对于中原和长江流域一带的毁坏,到了山河颠覆、荡然无存的程度,绝非花间派诗人笔下所写的那个甜得腻人的样子。五代的《花间集》版本,到了宋代,就绝迹了。近人李一氓是研究《花间集》版本的权威,对于“赵崇祚”与“卫尉少卿字弘基”,为一人,为二人,宋人都讲不清楚,对此,他感到纳闷,不由得发出宋人“已不能详五代时人时事,殊可异”的感慨。由此看到那个真实的饱受战争荼毒的五代,绝非《花间集》里那个莺歌燕舞,花好月圆的世界。所以,南宋诗人陆游,为现还存世的宋版《花间集》作跋时,愤而写道:“花间集,皆唐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或者,出于无聊耶!笠泽翁书。”
  
  这种发自文人良知的声音,是值得每个为文者深思的。
  
  陆游是饱经忧患的爱国诗人,他对五代文人能在民不聊生之际,竟写出那样优哉游哉的文字,感慨良多,表示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宋史· 欧阳修传》说:“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这里所说的“弊”,也就是追求绮丽,竞作香艳,形成互相效尤的潮流,造成一代作家对于时代,对于现实,对于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的失语。
  
  这种潮流所向,裹挟所至,有时候连大家、名家也会造成良知迷失,失去自矜自持,而随波逐流。大文人韦庄的悲剧,就是这一时期最典型的例子。晚唐诗坛重镇的他,由唐至蜀,成为王建门下要客,视作心腹,官场得意之后,竟把自己当年那首发自内心,控诉唐末战乱,反映现实生活的长诗《秦妇吟》(现存唐诗中最长的一首),藏之名山,束之高阁。看起来,健康的文学潮流,能够推动文学的进展,但流行的,并不等于是有益的文学风气,有时也会阻碍文学的进展。来到蜀中的韦庄,见大家都香艳,也不得不随之香艳,而且,他一香艳,“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果然超水平发挥。
  
  现在已经难以了解,官做到吏部侍郎平章事的韦庄,要悄悄地藏起《秦妇吟》的底里。我想,很大可能是,他觉得这首具有浓郁时代特色,与人民心声相通的作品,与当时极尽“流宕”和“无聊”之能事的蜀中文风大相径庭,于是,不但不自诩因此诗成名的“秦妇吟秀才”这个雅号,也不将此诗编入他的《浣花集》中,到了晚年,甚至讳莫如深地不许子孙再提此诗。直到本世纪初,这首不见天日的诗篇,才在敦煌石窟中重新被发现。
  
  由此可见,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气,是需要作家、诗人、出版家、书商、编辑、选家共同体现出良知和责任来精心营造的。
  
  千年以前的《花间集》,处于唐诗、宋词,中国文学两大峰巅期的中间枢纽地位,花间派诗人在艺术上的独特价值,对于文学的贡献,仍被后人推许。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诗到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陆游在跋二中也承认:“盖天宝以后诗人常恨文不迨大中,以后诗衰而倚声作,使诸人以其所长,格力施于所短,则后世孰得而议。笔墨驰骋则一,能此而不能彼,未能以理推也。”
  
  花间派诗人的艺术成就,是经得起岁月推敲的,而时下那些靠“操作”出来的热闹,多少属于胡闹,靠“炒作”出来的红火,基本属于虚火,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文学泡沫而已。这恐怕也是时下某些出版社和书商不择手段的做法,也包括某些作家迫不及待的下流行径,令人不齿的原因吧?
  
  读《花间集》,对于古人写爱,写情,写性之长,对于古人背离时代,背离现实,背离人民之短,如果给自己一点启示,明白该借什么,该鉴什么,或许不无价值,也许有所获益。那样,也许数百年后,不致被人骂我们对于这个时代的失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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