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古典的原野

2004-05-01 15:43:00 来源:书摘 周同宾 我有话说

同在一片蓝天下,

庄稼人竟是另一种生存状态……

父亲似乎从未意识到土地的古老。他只知

道,他那块地是他父亲留下的,或者说,是祖宗留下的。祖宗是个笼统的概念,死去的先辈都是祖宗。父亲只关心土地的现在,不会发思古之幽情。对土地,他缺乏历史感。他犁地时,曾犁出一枚铜钱。那铜钱大而厚,磨去绿锈,缀在烟布袋上,缀了多年,越发金黄光亮。我上学后,认出铜钱上的字是“康熙通宝”(我家祖坟前的石碑就是康熙年间立的,也就是说,这种铜钱当作货币流通时,老祖宗就在这块地里耕耘)。父亲还曾犁出过裤衩形的钱,他说,几十个钱锈成一块,没用处,就扔了。我想,那就是布币,可能是王莽当朝时留下的,那就更古老了。父亲听过康熙私访的故事,会讲王期莽追刘秀的故事。故乡管民间故事叫“瞎话儿”,父亲只把那些当瞎话儿。他只有祖宗意识,没有历史意识,不可能把逝去的历史和脚下的土地联系起来。他的每一天都和干不完的农活连在一起,只想着自己的土地,土地上的庄稼,庄稼的长势,一再盘算着收成。他也看天,大旱时望云霓,连阴雨盼晴日,仍是为了地上的庄稼。他也看彩霞,不是欣赏景致,而是根据“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的农谚,安排今天、明天的活计。

父亲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

父亲压根儿就不关心别处的事情,更不关心天边的事情。天很大,他只注意头上那片天。地很大,他只注意自己那块地。头上那片天的阴晴雨雪,关乎他地里的收获;他地里的收获,关乎全家人的生活。大平原上,良田万顷。只那一小块,是父亲的,由他支配,给他回报。他不关心别的,关心也没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亲没有这种思想。他只认定,他父亲传下的土地是自己的,与国家无关。他按时按数交纳赋税,那只是古来的规矩,并不意味着土地是官府的。

五十年代初期,突然来了个“土地改革”。“上头”一句话,就把财主的土地分了。父亲非常惊诧,认为没有道理。老话说:“屎难吃,地难置”;当年,置一亩地得三十块银元呢。父亲认为贫农的地来路不正,认为他们不会尽力伺候土地,就像不在乎拾来的东西一样,而且认为,仅凭“上头”一句话就得到手的土地不会长久,就像白白得到的钱财不会长久一样,来得容易,丢得也容易。果然,父亲发现贫农的庄稼长得并不好,越是当年没地的人,地越种得马虎。更有几家,干脆把地贱价卖了。父亲感叹道:“不是老祖宗传下的地,不是自己置买的地,不心疼啊!”祖宗的地,根脉所系,置买的地,血汗所换,当然就看得很重;人再受苦,也不能委屈了地。

父亲是中农,照旧种自己的地。他更加看重自己的地,活儿做得更细,麦地总要锄四遍,玉米苗挨根的草也要拔掉。那二年,日子过得圆满。想不到,突然来了个“统购统销”,硬逼父亲卖粮,卖了余粮仍不依,风雪中,令父亲在村公所院里站了通宵,直到答应把几乎全部口粮也当做余粮卖掉,才罢休。父亲在刺骨寒风中受冻时,那些不好好种地,粮食不够自己吃的贫农,正在屋里陪着“上头”来的人坐在木炭火旁,吃狗肉,喝狗肉汤,说说笑笑,洋洋自得。那一夜,父亲是不是会后悔不该下那么大力气,打那么多粮食?我想,他不会。让他糊弄地,他会更难受。

更想不到,突然又来了个“农业合作化”。“上头”一句话,就把各家的地都收走充公了。祖辈耕种的地,埋着老爷老奶骨骸的地,顷刻间就不是自己的了。公家分给的地再交出来,还算应该,本来就是自家的地也交出来,太没缘由。父亲想不通,可也没办法。大概就在这时,父亲才认识到自己的地自己当不了家,很容易就失去了。从这时起,父亲和土地的血肉联系生生断了。他的无奈,他的失落感,他的不好言说的痛苦,都化做一声声深长的叹息。

原野广阔依旧,但没有一分一厘土地是父亲的。

于是,古老的原野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观:成群的男男女女,闹哄哄地在一块地里干活。散漫了几千年的农民,一下子又被约束在一起,上工下工,去哪地,干啥活,都听别人安排。这时的集体化,却是现代的组织形式。被组织进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农民,仍是旧时的小农,生产动力仍是农耕时代开始时就有的牛驴,生产工具仍是铁器时代开始时就有的犁锄镰铲。农民别扭,历史也别扭。可以说,散漫惯了的小农,使用先人发明的工具,在分散的小块土地上劳作,这本身倒很配套。历代那么多田园诗、悯农诗,咏叹的就是那些。如今,不只“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的从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都被掩进尘封的古书。由于人和土地断了固有的联系,血脉的联系,心理的联系,虽未离开土地,却已疏远了土地,固有的勤恳和热情也不复存在。每块地都是公田。在公田干活的感觉,绝不同于在自己的土地上出力流汗。在公田里混,热闹而轻松,心里却空空落落;在自己的土地上拼,寂寞而疲累,心里却塌塌实实。十个人干公家活儿的效率,远远不如十个人都干自家活儿的效率。干一天,男人一律十分,女人一律八分,并不顾及出力大小,干活多少。当年曾有民谚说:“一晃一晃,工分一样。干与不干,都喝稀饭。”岂只喝稀饭,碰上荒年,还要活活饿死。我相信,除了二流子,农民都怀念单干时候。日子越过不下去,就越盼望“集体”垮掉,仍旧各种各的庄稼。当然,不能明说,只能暗想;想久了,只能绝望。说“集体”的坏话,是犯律条的。我们村的倔人八犟,因为说了句“宁干康大户的活,不吃生产队的馍”,就被“辩论”了三场。“辩论”就是斗争,就是推搡斥骂,直把他整得低头认罪,才罢休。八犟的话里有个“典故”――旧社会,康大户是地主,给他干活,一天要锄八亩地,中午送饭,一半白面一半高粱面蒸的杠子馍尽量吃,每人都吃五六个;生产队活儿轻,可连红薯面窝头也不能吃饱。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在一个颇大的村子“驻队”。当时,全国学习解放军,农村也评“四好连队五好个人”。“五好个人”中,评上一个叫王金斗的半老不老的汉子。他的工作是到各家收尿,挑出村泼进没有播种的地里。没沤过的尿,叫生尿,直接泼进庄稼地,会蜇死禾苗。本来,生产队安排,泼村边的地里就行,他硬是挑了二里路,挑村北“坡头”那地,挖开土,泼了尿,又掩上土,一趟又一趟,不嫌麻烦。真是好思想。那阵子,正倡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他的事迹,能联系上那种精神。村里的领导要他作为学习“毛著”典型在大会发言,让他讲“身在地头干革命,志在世界一片红”。那汉子断然拒绝,而且说:“挑尿算啥子革命!”我对他很感兴趣,甚至觉着他很像我父亲,禀性、脾气都像,不同的是他是贫农,我父亲是中农,他比我父亲个儿稍矮,背稍驼。那天,去他家吃派饭,饭后拉家常。当他知道我也出身农家,我父亲和他一样挣工分,喝稀饭,我虽吃了公粮,心仍是农村人的心,就絮絮地说了真心话。

挑尿,是他主动要求的,不是思想好,而是看不惯成群人凑一堆,出工不出力,狼上狗不上。看见他们糊弄地,糊弄庄稼,心里难受;挑尿脏累,心里舒坦。挑尿一天十二分;工分算▲,一个工分不值两分钱。人还不如鸡哩,鸡一天下一个蛋,能卖三毛钱。他这番话的意思,我父亲也不只一次说过。真正的农民,对土地有一种先天的尊崇,对庄稼有一种先天的亲爱,就不能容忍有人对不起土地,对不起庄稼。

说到他为什么老远地把尿挑到“坡头”,引出了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三十年前,中伏天,他父亲起五更去赶集,卖黄豆,买牛套。黄豆不好卖,小晌午,才卖掉,饿了,只买碗豆腐汤。回来路上,天太热,跳河里洗个澡,谁知,到家就病了,高烧不止。不久,全身变黄,眼珠也像五月的杏。不能干活,还得治病。都说,热身子跳进凉水里,激破了胆,这病不好治。三十里外的一个大夫说,能治,一剂药,一块银元。治了半年,稍有好转。为治病,卖掉三亩地;再治,就得卖“坡头”那地。那是祖产,埋着先人。父亲宁死也不愿卖地,就不再吃药。终于死了。死前,对他说:“祖上留下的地,一分也不能少。种好,犁透,坷垃打碎。上粪,多上粪。庄稼长不好,我睡墓坑里心不安……”他一一答应,父亲才咽气。那年,他二十岁。“坡头”那地,是父亲丢了命才留下的。可以想见,父亲的临终嘱咐,一直在他心里搁着,分量很重很重。从父亲手里接过土地,就履行庄严的承诺,庄稼一直长得好;在梦里,一再看见父亲笑。可以肯定,自打土地交给集体,他就陷入窘境。农活干得马马虎虎,等于糟蹋父亲灵魂。父亲一定很伤心。依稀看见父亲在哭,依稀听见父亲在骂。然而,他没有办法。自己的土地,自己当不了家。老远地挑尿去施肥,只能稍稍得到些安慰,稍稍减少些愧疚……

不久,王金斗又遭受一次撕心裂肝的打击。

突然间,“学大赛”掀起新高潮。村北的地,中间高,南北低。这次,要把它变成一▲平。人的力量确实大。近千男女,苦战半月,用铁钯钢锨,用箩筐畚箕,硬是把中间挖低,把南北垫高,原来的十八块地,变成了一块百余亩的大方田。王金斗的“坡头”,那块祖上传下的瓦刀形的地,正在中间,顷刻间就消失了,消失在人造的大方田里。父亲的骨骸,匆匆捡出,装两个荆条筐,担到河边的荒滩,遵照统一安排,草草埋一个只有十筐土的窝头状的坟。这次变故,摧毁了父亲和土地的最后联系,也摧毁了他和土地的最后联系,一下子瓦解了他精神的最后归宿,灵魂不可能再得到一丝一毫安妥。一腔感情,无处寄托。满腹愁苦,不好言说。在梦中,他只能和父亲一块儿抱头痛器,心上流血,眼却无泪。

我发现王金斗明显地老了许多。这个刚强汉子一下子蔫了。

在无奈中,老一代农民习惯了“大呼隆”。年复一年“大呼隆”,新一代农民学会了凑凑合合种庄稼。耕作稼穑,仍是传统旧法,可再也见不到传统农民的刻苦勤劳,老实质朴。

种粮食的农民养活不了自己。人民公社气数已尽。

终于,京城里一场大变革之后,再过几度春秋,农民又得到了土地。“上头”叫“联产承包”,下边叫“分田单干”,是改革,也是还原。二十多年后,绕一个圈。退一步海阔天空,倒退也是前进。

这次分地,不同于五十年代初期那次分地。那次是打倒地主,把地主的地分给无地或少地的贫农。这次是解散集体,把公田分给所有农民,不论精人憨人,不论家庭成分,都有一份,实在是八辈子也难碰上一次的公平,实在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均田地。当时,我在一个隔日逢集的小镇上辅导文艺宣传队,曾听到过分地中的一件事。那里,好地少,赖地多;一亩好地比二亩赖地打粮食还多。为了避免矛盾,只好拈阄分配。拈阄前,谁也想不到,一个叫有成的老农说:“我要‘葫芦把’那地,那是二亩九分;再添二亩半就够我家的了。”众人一听,都愕然。“葫芦把”是最赖的地,离村最远,十几年从没上过粪,种一葫芦打两瓢。这二年,已经撂荒了。傻子也不会要那地。却原来那是他家祖产。六十年前的初夏一天,他跟父亲在那儿锄高粱,干到日头正南,父亲忽感头晕,站不稳脚步,却硬是锄完最后一垄才回家,没走出高粱地,就一头栽下,死了。那年,他十四岁。小小年纪,就接过父亲留下的地和四季不停的农活。农活和父亲做得同样精到,季季庄稼压塌地。父亲倒下的地方,站起来又一个坚韧的庄稼汉。

那天下雨,我特意去找有成老汉,想搜集点材料,为宣传队写篇唱词。他正坐堂屋编筐,荆条本来坚硬似铁,可在他手里好像立即变得绵软,编起来随心所欲。一交谈,我觉得他也像我父亲。和我父亲一样,对浸润过自己汗水的土地一往情深。我同时想到,假若我父亲能活到分地,他一定会提出要那块埋了二十四个坟头的四亩五分祖茔地,虽然那地早已只长茅草不长庄稼。我们谈话时,他儿子在一边一再抱怨老人糊涂,不该要“葫芦把”,明明是个坑,硬要往里跳,随便顺手抓一块都比那地强。儿子不理解老子。我能理解,就像我能理解我父亲一样。儿子这一代农民,自打能挣工分,就种集体的地;哪块地里的活都干过,和哪块地都隔膜。对土地,他们没有与生俱来的感情。在他们看来,土地只能产生粮食,并无精神价值和形而上的意义。

八十年代前期,刚分了地那几年,因为母亲仍在老家,我就常常还乡,帮助侍弄她那一亩八分责任田。每次还乡,总有好心情。那几年,风调雨顺,化肥便宜,提留款少,乡亲们日子好过,确是一派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西邻麻子六爷曾有一段话说:“一感谢邓小平,二感谢老天爷,三感谢碳铵尿素,庄稼人能一年四季吃白馍;狗也吃白馍,猫吃也白馍,老鼠拉的也是白馍。这可是一百辈子也没有的事。老社会,十来顷地的财主也不敢顿顿吃白馍。早些年做梦也想不到,入老境,享福啦!”农民知足,吃白馍就是幸福。

近些年,母亲进城住,我不多还乡,可常有乡亲来我家走动。我知道,乡亲们固然仍有馍吃,日子却变得很难。主要是缺钱。红白喜事,起房盖屋,越来越费钱。化肥涨价,农药涨价,提留款比当初增加十倍,连一个半月剃一次头的剃头钱也由一角涨到一元。进钱门路,只有卖粮,粮价却越来越低。偏偏天气老是捣蛋,要雨时候不下,不要雨时候下个没完。那年种麦,天干地干,犁起坷垃斗那么大,过了霜降,还没开耧。第二年收麦,阴雨半月,麦穗儿出了芽。那年夏天,四十天没落一滴雨,玉米棵干得点着火。第二年夏天,月余没有出太阳,地里成了一包浆,野草把庄稼苗糊得又瘦又黄……

乡亲们又感到贫穷。刚刚吃上白馍那几年的享福感觉,渐渐没了。

去年秋后,我去农村串过几天。一个下午,在一条河边走。忽看见河对岸不远处,一白须老翁正摇耧播种,拉耧的是一头黑驴,牵驴的是一个半大的娃娃。那块地窄而长,如智利国的地形。当老人坐下休息时,我凑上去攀谈。当我问道眼下种麦是不是晚了些时日,他叹口气,说,钱不凑手,前天卖了芝麻才买来化肥。接着又叹道:“种庄稼不划算啊!”我问,怎么不划算。他扳着指头给我算了一笔账。按一亩小麦算,从种到收的各项投入计有:犁地(用小四轮拖拉机)二十五元,碳铵一百斤,二十五元,磷肥一百斤,十八元,种子(良种)十八斤,十八元,水费二十五元(不管用水与否),收割机十八元(小收割机),只管割倒,自己还得捆、运、打场;如果用联合收割机,需四十元),合计一百二十九元,加上每亩地农业税十元,村提留三十元,乡统筹四十元,共计二百零九元。一般年景,平均每亩收获五百斤,每斤四角,共值二百元。这就是说,种一亩小麦,投入的人力、畜力不算,还要倒赔九元钱。算罢账,老人良久无言,怔怔地看着那块窄而长的地。

我听后,心中一怔,也一时愣了……

  (摘自《古典的原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3月版,定价:19.80元,社址: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邮编:100705)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