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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词笔记

2004-05-01 15:43:00 来源:书摘 黄集伟  我有话说

龅牙,而且从来不刷牙

(一个网虫的自我描述)

有一种语文被我私下里称之为“自虐语文

”。随后,该语文的当代鼻祖也被我私下敲定:王朔。

王朔名言千千万,但最响亮的是这一句,那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与此难分伯仲的,还有这句“千万别把我当人”。

如此“自虐语文”萌芽、生长、壮大,说来话长,足以写成事儿事儿的学术专著,献给亲爱的职称审定小组。而撰写者是否因此获取副高摘取“诺奖”?我说不好。

我能说的是,王朔发明、创造并代表的所谓自虐语文,如今已成为边缘人群标志性装束:它很像街边时有上演的那种“乞讨秀”:那一只只边缘残破不堪搪瓷水杯、那一身身肮脏不堪的过秀棉服,都不过是悲欢离合伤心故事的道具。而他们真正想说、想做、想要的,在别处。

我知道,那“别处”,在高处。“本我”告诉他们,他们的位置应该在那里,可文化传统的背景合唱却一再劝告他们,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在如此“yes”与“no”混杂合唱中,他们选择了一种失声般的呐喊,一种自杀式的诞生。如此选择促使他们用“卑微”完成“骄傲”,用“自虐”抵达“自尊”。

这等于说,真正出人意料的,是后来所谓“自虐语文”庞大壮观子嗣迅速繁衍、发扬光大于网络丛林。在那密密的网络上,全是自虐的难兄弟:没有钱,没有名,只有那自虐是自己的。网络克隆出无数大、中、小各种尺码的王朔,并因此成为一个自虐者集中营……

甚至就连“变性”之类,都已算不上什么“自虐”――在网上,GG变MM,也不过化装舞会上一只纸糊面具。更壮观的,是那种自阉般的自轻自贱;那些极尽卑微的网名、那些专以糟践自己为能事的签名档,其残酷,比渣滓洞国民党匪帮的凶残已相去无几。

网虫“钢炮”在自己的签名档中这样描述自己:“外貌:矮,瘦,丑,恶;龅牙,而且从来不刷牙;一个星期洗一次脚;两个月洗一次燥;三年不换衣服。形象:相当委琐。学习:狂差。口头禅:靠。性格:内向。缺点:没有优点。优秀:只有缺点……”

如上,不仅无法引发我的悲悯,反却有效地激发了我的崇敬之心。我知道,我又遇见了一个心怀大志的家伙。“龅牙,而且从来不刷牙”当属遥传。每月10号,人家没准一定按时去全国牙防组报销的票?

歹徒下手可延迟十分钟

(某密码内裤的广告语)

有人专门要选择在2002年1月22日下午2点结婚。1月22日是周二,在整个数字组合中,除去月份,全双,上上吉利……这很迷信,可同时,也很温暖――一个很温暖的迷信。

迷信至此,其实已经是一种“瘾”――既然有了这么多的“双”,那婚车是不是也要全部选择“双”数组合?可果真如此操作,难度过大……不难的,是参予此事的所有人竟由此事再次领略“迷信”的“成瘾性”。都什么年月了,为什么还有人迷信?

显然,没有安全感是原因之一。对于未来的不确认、不肯定、不能预知、无法设计,也是原因。生命宛如风前烛、瓦上霜,那些年,正是我此生“迷信”的最高峰――那是一段虔诚到家的日子,也是一种昏昧不堪的日子。焚香、净手、拜佛、祷告不说,说话用字的忌讳也多到病态――那是我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刻。在无助的时刻人们祈祷,在绝望的时刻人们虔诚。

这等于说,当“迷信”仅仅是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的时候,它变成一种亢奋、积极的情绪状态。旧历年底,那满街倒贴的福字,那满柜台飘荡的红腰带,那满地满街被抛掷的未遂足彩,仔细想都是广义中的“迷信”――一种陷入憧憬的梦幻状态,一种也深刻也飘渺的期许。责备这样一种内心生活,对否不说,可以奏效吗?

有更多更富于幻想的人甚至将婚期订在了2002年2月22日下午2点22分22秒――如此选择很容易被人嘲笑,但外人的嘲笑对一个具体个人的内心生活而言,全不重要。在我们眼前的这个物理世界中,我们已经生活于众声喧哗。可其实,那些外在的声音与一个人内心的声音比起来,算不上什么……一个人内心的声音远远比外在物理世界的更嘹亮。

在所有以幻觉为特色的迷信中,数字迷信效果最直接也最简单,同时,其幻想平台也最宽广――有人说,梁咏琪美腿的长度是44寸,还有人说,未来5年,将有2亿中国人民进入中产阶级群体;有人说,穿用泰国人发明的一种“防奸密码内裤”,歹徒下手可延迟10分钟,也有人说,将一听可口可乐罐随手扔在路旁,罐里的残汁在10天之后就能滋生出200多只小蚊子……

在上面这几组数字中,除“44寸美腿”和“10分钟贞洁”,其他都不稀罕。我总是想,谁要能为人们的“灵魂”也设计一个“内裤”,会最有市场吗?果真如此,10分钟远远不够,太短了。

腹泻指数、甲亢指数、肾衰指数……

(一个不怀好意的假定)

“信息服务”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刚刚开始学习的一件事情――这个“新行当”事实上相当辛苦,可钞票多多,前景辉煌。

以“信息服务”为主题,很多原有行业大可以重新命名。友人常跟我开玩笑,说,您吧,自以为是个角儿,自以为是根儿壮硕大葱,可仔细一想,您跟餐饮业、交通业、旅游业、广告业那帮家伙何别之有?说穿了,您不过就是一“信息服务业”从业人员而已!您敢说不对?

面对如此“尖锐”,我自然含糊。我悲哀无语。我再次懂得,此类不露声色之刻薄令人气馁之外,也令人绝望。

不过,我也承认,友人之观察、概括与断喝,并非全无道理。如其所陈,一个简简单单的“信息服务业”称谓,不仅将一个庞大的行业人群迅速撮成了堆儿,而且也更鲜明地提示出如此行业最本质的特性――衣食住行,物质精神,从业者所为,从本质上看,其实都是在提供信息服务?一个多好的概括。

于是,专家说,就“信息服务业”未来发展趋势而言,其首要特征即在于它将更专业、更细节、更周到――这并不错。不过,至少就目前的情况看,至少在“更专业”这一点上,真正做好的不多。

而“专业缺席”,“伪专业”自然大行其道。就说现在的“天气预报”语文,较之从前,虽确有长足发展,可其实,莫名其妙虚头巴脑之处,仍然不少。就说从“证券”专业用语借鉴而来的诸如“天气污染指数”、“上班穿衣指数”、“出行湿度指数”、“下班天气指数”、“晨练天气指数”等一系列“伪专业术语”,就让人不敢深想――它貌似清晰,实际含混;貌似专业,其实不。

它最新的一个“联想式”创造,是连“感冒指数”也已成为四季天气预报语文中信息服务之一咱,如此一来,用不了太久,诸如“肝炎指数”、“便秘指数”、“心梗指数”、“腹泻指数”、“甲肝指数”、“甲亢指数”、“肠炎指数”、“排卵指数”、“肾衰指数”之流是否也将一一登场?

如此担心并非毫无来由。“专业化”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必要前提在于,即是专业,就首先要与日渐弥漫的“泛娱乐化”倾向划清界限。我不否认商业社会“娱乐”属重中之重,可假使连“天气预报”之类须以科学、准确为要旨的服务也念念不忘娱乐、搞笑,不好吧?

在不应该娱乐的地方没完没了地娱乐,轻薄无度不说,更要命的是,它会在无意中开启一个庞大且难于刹车的“弱智工程”――久而久之,当一个现代都市成年人连袜子与领带如何配色、做爱灯光照明25瓦抑或40瓦也须专家“预报”,否则惊慌失措焦躁不安,岂不糟糕透顶?

说到“弱智工程”,传媒其实向来难逃干系。吃吃喝喝上娇惯点儿,问题倒不大,可千万别好心办坏事,把所谓的专业关怀演变为培养“无能一代”……往歪处想,假定某人系堂堂三尺男儿,可假使不听专家预告“如厕指数”,便全然不敢拉屎撒尿,非把自己憋个半死,作为其同事,我们如何是好?

胖就胖呗,还系什么腰带啊!

(一个笑话中的调侃之语)

网上有一组“数字幽默”流行。那“幽默”依旧“拟人”,这一拟人不要紧,那些原本枯涩的数字转瞬间演变为我们身边那些厌烦却无法摆脱的同行、同事、同学、朋友――你会发现,他们恰恰因为身上那些臭毛病而成为我们的知己、伙伴、熟人、朋友……以至于他们身上的那些优秀的公共品质其实无关紧要。

一天,“0”跟“8”相遇街头,“0”不屑地看了“8”一眼,说:“胖就胖呗,还系什么腰带啊!”――(“0”和“8”其实是发小。只有发小才可以这样口无遮拦,说心中所想,张嘴就来,毫无顾忌。)

一天,“0”在酒吧又碰到了“10”。看了“10”一眼,“0”不屑地说:“年纪轻轻的拄什么拐杖呀!”(“0”跟“10”的关系是大学同系同班同学。同校毕业者身上,常有相似文化基因。这话说得太抽象。简单说,即同校毕业者身上,多有相似胎记,好比出自同一个屠宰场的生猪,屁股上一概有一枚印文完全相同的蓝色图章……所以,又一天,当“0”碰到“101”,发自内心地同情起自己的这位相距三界的校友:“哎,我说,你怎么拄上双拐了?”)

以此类推,“2”与“5”的关系,类似于同一报系、不同报社的两个娱记(“2”对“5”说:你该把肚皮收收了。“5”说:怎么啦?怎么啦?你不就隆了个胸嘛?有什么了不起呀!);而“6”和“9”则一定仿佛我们已婚十年的老夫妻(我媳妇就总在我难以克制的表现欲剑拔弩张之时半真半假地提醒――就像那天“6”碰到“9”时畅所欲言的那样:走就走呗,还玩什么倒立?)……

是,如上这些数字幽默,分量轻巧。可必须承认的是,其“轻巧”本身,正体现其简单价值和那种薄如蝉翼的意义。我曾预言,未来5年中,“简单的乐趣”必将成为大众文化消费品中最重要的“品质”……现实生活已足够繁复、臃肿、错综、残酷、激烈……所以,在朝九晚五职场拼杀之外,声色犬马,“简单”为要。

是,“简单的乐趣”分量轻盈飘忽。但凡乐趣,尤其是那种“简单的乐趣”,一定全无进入当代文化史的野心。果真如此,“简单的乐趣”也不过就是餐前餐后之甜点,最多也只是大排档上免费赠送的一碟泡菜。它们是“7”――面对庄重俨然的“2”,“7”说:“下跪也没有用,我不会嫁给你的……”你看你看“简单”可以很NB呢。

下个星期还得忙!

(一个性工作者的哀叹)

网络上有一篇短文很流行,标题是“一个妓女的周记”……这类文字从标题到内容都有碍观瞻。惟一可取处在于,那篇千把字的短文以小姐所接客人之类别为径,纵跨社会各阶层――从CEO,到推销代表,从农民首富,到七品芝麻官,一一因小姐而成为日记主角……这让我想起《子夜》的第一章:老太爷暴死,奔丧者一一出场亮相……匠心啊。

是,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小姐”已是一种虽然不被承认却已被公认的社会职业。前不久,为了标榜伪独立精神,我特别为自己印制了一款不标明任何title的名片――出乎预料,那款设计得有模有样的名片遭到众多亲友耻笑――大家说,这叫什么啊?在咱北京,只有小姐才这样印名片呢!

是,这耻笑不过玩笑,可它却让我连续数日郁闷。不过,在一个日益商业化年代,印制那种全无title的名片,并反复强调自己绝非小姐,也的确怪异。除非是王朔。我至今保存着一张王朔90年代初的名片。上面在应该写title的位置上写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而在应该写电话号码的位置上,则写着王的身份证号码……我恐怕真是老了――你以为你姓黄,就是黄继光吗?弱智弱智。

很多年前,一个生前不见经传的作家王小波死了。死后不到一年,有个老作家在《读书》杂志撰文纪念。该作家就犯了一个与我相似的错误:谬托知己。那个错误的核心段落,是一个近似无耻的排比句:“王朔姓王,王小波姓王,我也姓王……”我曾想,就算确以小波为荣,如此亲昵“排比”为什么不在王小波活着的时候脱口而出昭然天下?人都死了,开始疯狂揶揄,有劲吗?

“妓女周记”的最后一篇是“星期天,晴”。作者说,很幸运,这一天会见小姐的那个家伙是“粮食局的头头”。小姐以为,“粮食局的头头一定是公款消费,却没想到,醒来后看见的,却是一张白条……”

“这个星期白干了,下个星期还得忙”……“妓女周记”的最末浮动着这声哀叹。在我看,那声哀叹其实也是很多朝九晚五族的哀叹。哀之所在是很多很多“忙”其实不过无聊。更加,我以为,很多文人其实跟那个连嫖娼也开白条的家伙没什么不同――他们在需要担当的时候什么也扛不住……无聊之外,还有无耻。

已婚,享受未婚待遇

(一个非常流行的调侃语)

我写过汉语言方面的很少论文。我曾立志当一个汉语研究者,但很快我便发现自己不行。我中学的老师说,像你这样连二元一次方程也感觉头大的人,只能算喝“狼奶”长大。

这个说法最初我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我发现周遭同事年龄越来越小、脾气越来越大,我才明白喝牛奶长大者与喝狼奶长大者迥然不同――“牛”和“狼”虽然都是动物,可它们在社会评介中所享受的待遇却前者天,后者地,相距霄壤。“狼”代表着粗鄙、简陋、龌龊乃至凶残无度;而“牛”则代表着勤勉、忠厚、持重乃至吉祥完美……我开始明白,那些动物其实与我们人类一样,三教九流,分得清清爽爽。而所谓“狼”,大概只能算是当下社会评价中的“盲流”一族?

因此,我对通常所谓“超越”或“跨越”之类,早已完全绝望――我迅速从一个谨言慎行的人变成了一个幽默开朗、语速迅疾、话语滔滔的家伙――这些都是病症。语言学家早就说过,一个人说话不顾他人、动辄一泻千里每言必在15分钟以上,已属疾病状态,或者因为“尴尬”,或者因为“恐惧”。而所谓幽默――那种大剂量“幽”自己的“默”,则无非是绝望的一种快乐版。一位高人早就说过:幽默是对绝望的宽恕。

友人出国8年,忽然来了电话,要求面晤。我们的交流在停止了8年后重新启动,可他只给出40分钟。在那40分钟里,8年辛酸被忽略,成就被梗概,体验被屏蔽,比比皆是掩藏或未及掩藏的志得意满。40分钟的后1/4时段,被他专门用于描述自己的一个困惑――此番省亲,他主要是为了约会自己的初恋情人:他们曾经热恋8年,最终未遂;而如今,他的发妻跟他一起海外创业8年,而初恋情人在国内也已离婚8年……他困惑。他不安。他幸福。他要我给出一个建议。我懂,他需要和我一起分享……三八二十四。

而且,我也知道,与我与他的交流一起停止在8年前的,还有他的“社会评价期许”。我不是法官,可毕竟,我和他一样喝过狼奶。所以,我其实已成为他终止8年、忽又重新启动的“社会评价”的一个重要符号……

可终究他根本不知道的是,如此之重的道德重任我的溜肩膀根本担当不起。我被迫顾左右而言他,含混地笑谈新近流行的两句民间谐语。一句是“未婚,括弧,享受已婚待遇,括弧完”;一句是“已婚,括弧,享受未婚待遇,括弧完”……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说。

  (摘自《冒犯之美――语词笔记2002》,作家出版社2003年11月版,定价:19.00元。社址:北京农展馆南里10号,邮编:10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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