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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达姆

2004-05-01 14:07:00 来源:书摘 朱增良 我有话说

美军抓到萨达姆,全世界都“喔”了一声。伊拉克战争结束八个月来,美军手里捏着那副扑克牌通辑令,一张一张往下翻

,终于翻到了那张搜寻已久的黑桃A,从地洞中揪出一个活物来。小布什定睛一看,真的就是胡子拉碴的萨达姆,大腿一拍笑起来:“哈哈,我赢了!”

是的,萨达姆输了,彻底输了。

自从去年四月九日巴格达陷落后,萨达姆在美军鼻子底下遁身藏匿长达八个月,给世人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悬念。这一回,他把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个悬念也输掉了。你看萨达姆被美军从地洞里活生生揪出来按倒在地的那一刻,那才真天叫做猛虎落难不如狗。曾几何时,他还是一位何等啸枭的主儿,如今当了美军俘虏,满脸一副抑抑憋憋的狠狈相。美军军医把他当作瘟神似的,戴着手套要对他验明真身,叫他把嘴张开就张开,将压吞板伸进他嘴里左左右右乱拨弄,将小电筒的一束光亮直射到他的嗓子眼里,看喉看腮看牙口,管他恶心不恶心。要是过去,谁敢!萨达姆到了这一刻,也只得“认命”啦。他的两个儿子乌代和库赛都被美军打死了,他勇敢的小孙子十四岁的穆斯法塔也被美军打死了,祖孙三代全都搭上了,连本带利全都输光了,只剩下自己一条老命了。他纵有血海深仇,咬碎钢牙想跟老美继续玩命,可是除了往美国大兵脸上吐过一口唾味,遭来一顿拳脚,他别的已经再也玩不出什么名堂了。

萨达姆曾经是个人物。萨达姆,枭雄也。在伊拉克国内,他曾是将这个一盘散沙似的国家“整合成形”的铁碗人物;在中东和海湾地区,他曾是一跺脚就让邻国感到地动山摇的强硬人物;在国际舞台上,他曾是呼一方风雨便可牵引出大国外交乱局的风云人物。尤其在新旧世纪之交,世界上如果没有了萨达姆,没有了这样一位强硬角色梗直了脖子去同布什父子接连上演两出连本对手戏,说不定世纪之交的世界时局就不会这么热闹可观了。可是,世纪之交又恰恰是不应该过于冷清和乏味的。因此,在世纪之交这台热热闹闹的大戏里,萨达姆这位人物的出现,是有某种典型意义的。他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当今世界某些政治人物的隔世雄心和悲怆结局,预示着某些急欲图强的国家在新世纪里将会面临的艰难历程。

萨达姆是一本书。在今后若干岁月里,人们还将不断翻阅萨达姆这本书,从中引出一个个发人深思的话题来。萨达姆其人说他简单也简单,说他复杂的确很复杂。昔日之萨达姆,横刀立马,傲视中东,不屑老美,目空世界。构成萨达姆性格的主要成分是三要素:雄心、铁碗和好战。他以雄心立身,以铁碗治国,以好战对外。世人闻其言,察其行,观其败,叹其悲焉。有人觉得,萨达姆被美军抓获的一刹那没有一枪崩了自己,真不够意思。此乃匹夫之见,大可不必那么偏激。虽然萨达姆说过“面对敌人把子弹打光,将最后一颗留给自己”之类的话,但让萨达姆留住一个脑袋,回想回想他做过的这些事情,重新思考思考伊拉克和阿拉伯世界的前途命运,不是更好吗?萨达姆被审判后倘苦仍能留住一条老命,说不定他有朝一日真的会写出一本什么书来给世人看看,也未可知。

呜呼,萨达姆!

不妨先从萨达姆的雄心说起。

萨达姆其人,铁腕和好战为其表,雄心为其里。他的铁腕和好战,都源于他的雄心。萨达姆的雄心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伊拉克的辉煌历史赋予这位“伊位克之子”的。两河流域,是人类文明的摇篮。美索不达米亚,巴比伦,阿拉伯帝国,都是伊拉克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的历史辉煌。萨达姆曾无比自豪地说:“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这是毫无疑问的。”萨达姆有个外号叫“巴比伦雄狮”,他的雄心就是要看铸伊拉克的历史辉煌,并充当阿拉伯盟主。他在台上呼风唤雨之时,曾经有一位外国记者问过他,是否梦想成为像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和阿拉伯民族英雄萨拉丁那样的人,他直言不讳道:“真主作证,我确实梦想并希望如此。”他一直梦想自己也能成为传颂千古的阿拉伯民族英雄。

萨达姆竭力效仿伊拉克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他仰慕历史上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的赫赫成名,将共和国卫队的王牌师之一命名为尼布甲尼撒师。当年,尼布甲尼撒除了军事上的辉煌胜利,还曾重修巴比伦城,并在城墙上刻下他的一段语录:“我,尼布甲尼撒,热爱建设甚于热爱战争。武神命我修建此城,巴比伦的后人将缅怀我的功绩。”萨达姆当政后,也立即拨出巨款重修巴比伦城,并同样在城墙上刻下一段颂扬他的话:“这些围墙在伊拉克共和国总统萨达姆・侯赛因执政时期重建,巴比伦城不会淹没无闻,千秋万代,岁月作证。”但可惜,对于尼布甲尼撒说的“热爱建设甚于热爱战争”这句名言,萨达姆却并没有认真理解和消化吸收。萨达姆十分崇拜的阿拉伯民族英雄萨拉丁,也出生在提克里特,是他的老乡。萨拉丁曾率领阿拉伯联军转战中东,在抵抗欧洲十字军的战斗中取得辉煌胜利,在埃及开创了阿尤布王朝,并将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也门、巴勒斯坦等国家和地区统一在他的旗帜下。萨拉丁不仅敢于在必要时采取军事手段达到目的,而且十分注重通过外交手腕解决问题。又可惜,萨达姆对萨拉丁的精神遗产同样未能全面继承。

萨达姆有雄心,有抱负,但他的远见、韬略、计谋,以及他与强大对手艰苦周旋的持久耐心和耐力等,都远未达到他心目中仰慕的历史英雄的高度。

对于如何继承历史遗产,萨达姆有一个问题似乎一直没有弄得十分明白:伊拉克的辉煌历史,对他来说虽然是一笔雄厚的资本,但并不是一笔可供他随意购物付账的现款。他好像一位背着沉重包袱赶路的商人,一路上急需开销现钱,虽然包袱里有的是沉甸甸的金块,却没有人肯为他兑现,使他处处受窘。换名话说,萨达姆对伊拉克的历史辉煌念念不能忘怀,而对伊拉克在当今世界上的“低下”地位则耿耿于怀。他太想出人头地了,愈受窘,愈不甘,于是跺脚耍狠,要来几手硬的给全世界瞧瞧。他曾经公开表示过,他并不在乎人们今天说他些什么,而在于五百年后人们将如何评价他。他这席话所表述的,便是经典的萨达姆式的雄心。

萨达姆企图靠他的蛮强逞能创造历史。他好比挑着一副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斜着横着要走他的称雄之路。一只篮子里放的是伊拉克的辉煌历史,分量很重:另一只篮子里准备放进五百年以后的自己,刚上路时它还是空的,必须一边走路一边往里拣石头,慢慢增加它的重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两只篮子里的重量平衡了,他就大功告成了。可是,萨达姆也不好好想一想,在当今世界上,哪里能轮到他来斜着横着走称雄之路?他悍然出兵侵占科威特,自以为拣到了一块分量不轻的好石头,可是还没有等他把这块石头放进篮子里,屁股上就被老美狠狠一脚踹了个大跟头,他偷鸡不着蚀把米,吃的亏大了。

说到底,萨达姆没有过得了如何继承历史遗产这道“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祖先创造的辉煌文明是一种永恒的“历史能源”,它永远会对子孙后代产生强大的激励作用。它是一根历史标杆,一代又一代地标示着本民族后辈所达到的历史高度。衰落愈久,落差愈大,这种激励作用则愈加强烈。可是,如何开发利用这种强大的“历史能源”,也像开发利用水、火、煤、油、核等等各种能源一样,需要掌握一整套复杂的控制技术。开发出来的能量一旦失去控制,便会引发决堤、失火、爆炸、触电、核辐射等灾难,后果不堪设想。开发“历史能源”的一项“关键技术”,就是如何才能使历史遗产与当今世时势相契合。对本民族的历史辉煌恋之愈深,对当今世界时务识之愈透,随世而变,应时而动,则复兴伟业成功之可能性愈大。反之,纵有经天纬地之志,若无洞察时势之明,一意孤行,逆时而动,定然处处碰壁,头破血流,决无善终可言。历史辉煌可以激励一位民族之子立下雄心,但立下雄心仅仅是获得了一份祖传遗产的合法继承权而已,并不等于复兴大业便可告成。如何艰难创业,全凭对当今时势的深度把握。纵观古今,普天之下,未见食古不化、逆时而动者可以造福于民族的。

大凡一个衰落的豪门,后辈中大体上可能会出现四种不同类型的人物。第一种是低眉下眼、勾头缩颈之辈,浑浑噩噩过日子,对祖上的辉煌淡漠之至,毫无复兴祖业雄心可言。第二种是海阔天空、不重实务之辈,空悲切,长浩叹,说祖业辉煌滔滔不绝,干创业实绩一事无成。第三种是雄心可嘉、志大无当之辈,虽是豪情满怀、敢作敢当,却脱离实际、冒险蛮干,到头来鸡飞蛋打,呜呼哀哉。第四种是高瞻远瞩、坚忍不拔之辈,壮志在胸,远见在目,时势在握,纵横腾挪又脚踏实地,则伟业可图。萨达姆大概属于第三种类型。伊拉克衰落太久了,萨达姆太想出人头地了,他魂牵梦绕着美索不达米亚、巴比伦、阿拉伯帝国的历史辉煌,念念不忘于阿拉伯帝国的复兴,孤注一掷于中东霸主地位。他徒有“隔世雄心”,却无洞悉当今时势之明。大势不明,冒险盲动,怎能不败?大败,惨败,完败!大败者,将叛众离钻地洞之谓也:惨败者,婿反子死孙亡之谓也:完败者,国破家亡成囚徒之谓也。

呜呼,萨达姆!

再说萨达姆的铁腕。

回首二十世纪,新独立的国家陷入长期动乱的不在少数,有的一心搞民主越搞越乱套,有的决心治乱又苦无良策。故长期动乱的国家走向铁腕治国,似乎也是这些国家历史发展的另一段必经之路。对于萨达姆的铁腕治国,似可作“五五开”观之,他是成于斯、败于斯焉。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伊拉克沦为英国的委任统治地。一九二一年伊拉克爆发反英大起义,经十余年奋斗,才从英国人手中先后争得半独立、独立地位。可是,由于复杂的历史背景,严重的贫穷落后,伊拉克国内各种矛盾错综复杂,社会弊端丛生,百疾并发,治无良医,疗无良药,从此陷入了长期动荡的内乱局面。不是一般的乱,乱得国无宁日,惊心动魂。从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五年,三十年间更换了四十五届内阁,平均七个半月更换一次。从一九三六年至一九四一年,五年间发生了七次军事政变或军人干政,平均每年一点四次。从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八年,十年间又发生了十多次政变或未遂政变,平均每年一次。历次政变头目之间互相残杀,血溅高楼,尸滚大街,血腥恐怖气氛长期弥漫。自伊拉克一九二一年名义上获得独立至一九六八年复兴社会党上台执政,伊拉克经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内乱动荡,国家发展、民族振兴无从谈起。伊拉克独立后的风雨历程表明,它在呼唤一位强有力的铁腕人物出现,首先要将这个散乱不堪的国家“整合成形”,然后才谈得上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民族振兴。从某种意义上说,伊拉克几十年混乱不堪的时热造就了萨达姆这位“英雄”,他的出现倒也算得上是“应运而生”。

萨达姆一脚踏进政治,一亮相就是一位铁血人物。一九五七年,刚满二十岁的萨达姆在伊拉克国内反西方、反费萨尔王朝的风潮中加入复兴社会党。不久,因涉嫌参预刺杀活动被捕入狱,后获释。一九五八年,军方背景的卡赛姆在复兴社会党支持下通过政变上台,推翻费萨尔王朝,废除君主制,成立伊拉克共和国。但是,站在反西方、反费萨尔王朝斗争第一线的复兴社会党未能分得政变果实。一九五九年十月,复兴社会党成立五人暗杀小组,决心搞掉卡赛姆。萨达姆是五人暗杀小组成员之一,行刺未遂,萨达姆左腿中弹潜逃,遭通辑,被缺度判死刑。一九六三年二月,复兴社会党再次联合军方力量发动政变,终于将卡赛姆杀掉。但不久,新总统阿里夫又将复兴社会党排挤出政府。五年后,复兴社会党又一次联合军方力量发动政变,一举夺取政权。政变总指挥贝克尔当上了总统,政变中带领坦克攻进总统府的萨达姆成为党内二把手,辅佐贝克尔成功执政十一年,为伊拉克发展打下了一定基础。一九七九年七月十六日,贝克尔隐退,将权力交给了萨达姆。

萨达姆大权一到手,立刻亮出他的铁血手腕。他当政第二天,立刻宣布查获了一个党内高层间谍集团,他们是“革命指挥委员会”二十一名委员中的五个人。很显然,他决心从身边除掉这五名异己力量,首先要在复兴社会党最高领导机构内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他指定另外七名委员成立特别法庭,对这五名“间谍”及其牵连者进行审判,共有二十二人被判处死刑,三十三个被判处十五年以下徒刑。对这二十二名死刑犯,他让复兴社会党各个地区分支机构的代表来执行。接着,又在全国反间谍,搞清洗,发展秘密警察,实行严密监控。萨达姆这叫“一刀见血”,慑服了全党,威服了全国。区区一个复兴社会党,小小一个伊拉克,还有什么是他萨达姆摆不平的吗?没有了,全被他摆平了。

多灾多难的伊拉克,人民久乱思治啊。过去几十年太乱了,现在好了,新总统萨达姆又硬又果断,服了。当然,“服”的当中也不一样,有的是心服,有的是口服,有的是诚服,有的是臣服。有没有不服的呢?有啊。其他政治派别不服,库尔德人不服,什叶派穆斯林不服,还有其他一些人不服。他们不服,萨达姆不怕,一个字:杀。萨达姆不怕,对手却怕了,心里不服,嘴上也得“服”了,这叫压服。不管怎么说吧,总之是服了萨达姆了。

平心而论,萨达姆执政二十三年,并不是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他的铁腕治国,对久乱不治的伊拉克是发挥了历史作用的。这是一帖“治乱”的虎狼药,下药猛,见效快。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被强制性整合,纷纭杂乱的国民意志被强制性统一。于是,国家意志形成了,萨达姆可以做些事情了。他充分利用伊拉克丰富的石油资源,大打石油经济牌,以此带动国民经济全面发展,曾取得过惊人效果。萨达姆统治时期,开创了伊拉克独立以来的昌盛局面。至八十年代末,伊拉克全国人口已由一九三二年的三百三十万猛增到一千六百万,国民收入达到人均两千美元,由中东最贫穷的国家一跃成为中等富裕国家。国家大幅度提高国民福利,小学实行义务教育,中学大学免费,全面扫盲,免费医疗,粮价被贴,取消低收入者所得税,人民生活得到显著改善。

萨达姆铁腕治国“成功”之时,也恰恰是他酿成最终悲剧结局的开始。他走向悲剧的几个主要标志是:第一,他的强权统治、高压政策,同他统治下出现的稳定发展产生相互作用,伊拉克举国上下形成了对他的狂热崇拜。第二,他被自己的“成功”所陶醉,自我膨胀到极端,专制独裁到极端。第三,他的专制独裁又同举国上下对他的狂热崇拜形成恶性循环,越独裁越崇拜,越崇拜越独裁,终于把他推上了悬崖峭壁之巅,只等一阵狂风刮来,立刻会将他掀下万丈深渊,等待他的是灭顶之灾。可惜,世界上至今还没有见到过哪一位独裁统治者会在站稳脚跟之后主动向民主制过渡,也没有见到过哪一位陶醉于人们对他狂热崇拜的独裁统治者会主动站出来制止这种现象。

萨达姆专制独裁到了什么程度呢?他将所有大权都集于一身:总统、政府首脑、三军总司令、革命指挥委员会主席、阿拉伯社会复兴党伊拉克地区总书记、最高计划委员会主席、协调委员会主席、义务扫盲最高委员会主席,等等。全国城乡布满他的画像,报纸、电视、广播天天充斥着对他的颂词:英明的统帅、斗争的带头人、阿拉伯领袖、阿拉伯民族的骑士、民族解放英雄、领袖之父、英勇无畏的斗士,等等,等等。各级官员对他敬畏得无以复加,见了他一个个连眼皮都不敢抬一抬,告退时必须面向他倒退着离开。萨达姆把人民当羔羊,当玩物。有一位中国记者曾写道,在二??年萨达姆主持的一次盛大阅兵式上,他每隔一会就要单手举枪向空中放一枪,每一声尖利的子弹声从人们头顶上呼啸划过时,人群中立刻会爆发出一阵狂势的掌声和欢呼声。阅兵式持续了十几个小时,萨达姆一共放了一百四十二枪,人们对他的欢呼也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二??二年萨达姆六十五岁生日那一天,他的家乡提克里特举行了二十万人的庆祝活动,游行队伍高举着他的画像和标语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们的心,我们的血,全都献给萨达姆!”

狂热之中,悲莫大焉!萨达姆沉溺于举国上下对他狂热崇拜的假象,自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其实骨子里早已怨声载道,众叛亲离。人民生死、国家命运,在萨达姆的一意孤行中迅速滑向深渊。在这种狂热崇拜的虚假氛围下,萨达姆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已经听不到任何真实情况,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正在加速走向灭亡。他的两个女儿曾向外界透露过一件事,最能说明问题。她们说,在战争爆发前夕的最后一次家庭聚会上曾问过父亲,情况将会怎样发展?萨达姆很有信心地说,事情不会恶化,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她大妇儿拉格达悲哀地说,他的助手们、他最信任的人全都背叛了他,他被人出卖了。是的,将军们早就在背地里背叛了他,共和国卫队都放弃了抵抗。不过,归根结底还是萨达姆自己把自己葬送了。

专制独裁和狂热崇拜是什么好东西吗?萨达姆啊!

现在要说到萨达姆的好战。

这个问题,又要回过头去从萨达姆的雄心说起,因为萨达姆的好战同样来源于他的雄心。萨达姆的雄心如能把握得好,或许是伊拉克之“福”,一旦超出某种限度,立刻成为伊拉克之“祸”。这也叫“祸福相依,存乎一心”吧!

萨达姆要建设一个强大的伊拉克,这样的雄心好不好呢?当然是好的。但是,萨达姆的雄心不只是要当伊拉克的领袖,也不只是要建设一个强大的伊拉克,而是要当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实现阿拉伯统一,重铸阿拉伯的历史辉煌。他的雄心就从这里走向了反面,成了野心。前面说到他继承伊拉克历史遗产的雄心未能与当今时势相契合,志大无当,陷入空想,冒险盲动,盖出于此。随着他铁腕治国的“成功”,国内对他的狂热崇拜,他想当阿拉伯领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迫切。急不可耐之中,他不顾一切地驾着他的“萨达姆战车”驶向目标,横冲直撞驶出不远就翻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萨达姆为什么要去开动这辆灾难性的战车呢?根源盖出自他矢志奉行的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古老的阿拉伯文明为人类留下了辉煌的历史文化遣产。但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阿拉伯世界似乎一直处在一个深刻的矛盾之中:一方面阿拉伯国家已高度离散;另一方面,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却一直在谋求建立一个新的权威中心。事实上,古代经历了阿拉伯帝国大崩溃,近代经历了奥斯曼帝国大崩溃,又经过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被帝国主义不断占领和瓜分的阿拉伯世界,最终已分解成了二十二个不同国家。可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却始终解不开阿拉伯情结。泛阿拉伯主义的宗旨就是要建立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或联邦。伊拉克是阿拉伯帝国鼎盛时期的统治中心,在民族心理上极容易接受泛阿拉伯主义,这种思潮一经传入,立刻落地生根。

宗教的伊斯兰和民族的阿拉伯,这两个概念虽有不同,但主要部分是重合的。按照亨廷顿的说法,伊斯兰世界只能由一个或几个强大的核心国家来统一其意志,但自从奥斯曼帝国灭亡以后,伊斯兰世界失去了核心国家。当今有六个“可能的”伊斯兰核心国家,它们是埃及、伊朗、沙特、印尼、巴基斯坦、士耳其,但它们没有一个具有成为伊斯兰核心国家的实力。因而他认为,伊斯兰“没有凝聚力的意识”,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苦夺追求的“一个泛阿拉伯国家从未实现过”。

人类社会的复杂性恰恰在于:客观现实是一回事,人们的主观愿望往往是另一回事。某种过于强烈的主观愿望,甚至会偏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首先,萨达姆对阿拉伯复兴的愿望无比强烈:“阿拉伯民族是一切先知的发源地和摇篮”,“我们的梦想”是要“创建一个统一的阿拉伯社会主义民主国家”。其次,萨达姆认为阿拉伯复兴的任务只能依靠伊拉克来完成:“阿拉伯人的荣誉来自伊拉克的繁荣昌盛,伊拉克兴旺发达,整个阿拉伯民族也会兴旺发达”。不仅如此,萨达姆还说:“我们的雄心甚至超出阿拉伯民族广阔的地平线。”萨达姆在这种雄心的驱使下,他的对外政策还能不强硬吗?他同邻国一旦把事情闹到谁也压服不了谁的时候,他就不惜向对方开战。

泛阿拉伯主义产生以来的发展历史表明,它自身就是一个悖论:它谋求的是阿拉伯国家的统一,但却由此将阿拉伯国家引入了根本无法统一的分歧和矛盾之中。泛阿拉伯主义者曾不止一次地进行过不同国家“合并”、“统一”、“联合决策”等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这就足以说明泛阿拉伯主义是一种超现实的、非理性的、引导人们“向后看”的理论,并不是适应当今时势发展的、富有生命力的理论。萨达姆恰恰是在这种理论的“致幻”作用下,在自我膨胀的幻觉中企图登上“峰巅”,结果栽下悬崖。

萨达姆执政二十三年,竟连续打了四场战争,国家怎不遭殃,人民怎不遭殃?当然,一个国家遭受连年战乱,倒并不一定直接等于这个国家的领导人好战。假好这些战争都是由外国侵略势力平白无故的强加到这个国家头上的,那么,这个国家的领导人理所当然要动员人民举国抗战。问题是,萨达姆执政期间的四场战争,导火索都是由他自己点燃的。他一九七九年上台,一九八?年就主动挑起两伊战争,同伊朗一打就是八年。一九九?年他又悍然出兵入侵科威特,直接导致海湾战争,被老美打趴在地。最后使他陷于灭顶之灾的伊拉克战争,虽然是美国以“先发制人”战略来打他,但实际上仍是海湾战争的继续,起因仍要追查到他自己头上。

萨达姆就像巴戏团里的一位“大拿”,喜欢站到台子中央表演他的拿手好戏:玩战火。围观者有人拍手,有人喝彩,有人怂恿,他就越玩越来劲,想要玩出更大的花样来。不料三玩两玩玩昏了头,失手起火,伊拉克一片火海,吓得围观者一个个掩嘴而遁,没有哪一个肯伸出手来救他一把,甚至为他喊一声“救火啊”都不敢,怕连累啊。全世界都眼睁睁看着萨达姆被战火烧焦了。

许多人从电视里看到萨达姆被美军生擒时显得那样“老实”,均感大惑不解。其实,那一刻萨达姆自己也在发懵,这个结局是他始终不及的。他被自己搞糊涂了,为什么自己扔出去的石头居然飞回来砸了自己的脚?

战火是这么好玩的吗?萨达姆啊!

最后还想分析另一个不得不分析的问题:再来看看萨达姆在伊拉克战争中的战略决策错误。为什么说这是一个不得不分析的问题呢?因为它实质上是一个如何处置民族危机的问题。而且,它实际上也是萨达姆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直接原因所在。

所谓战略分析,就是先把鸡毛蒜皮的事情放到一边去,首先要分析带根本性的大问题:这场战争该不该打、能不能打、能不能打赢?答案从哪里来?要把敌我双方的情况拿来全面分析、对比、判断,还要分析己方天时地利人和、国际环境等等各方面的有利因素与不利因素,然后才能果断作出战与不战的战略决策。

按理说,经过海湾战争战败之后,萨达姆是应该“尽知用兵之害”了。国内经济尚未恢复,伊完元气大伤,他是无论如何再没有力量去同美国打第二场战争了。美军的厉害,他在海湾战争中也应该充分领教了,伊军手中的化学武器等仅剩的几颗“牙齿”已被拔掉,他抗衡老美已“手无寸铁”,再拿什么去抵挡?结论是明摆着的,如果再打,肯定比海湾战争败得更惨。海湾战争战败的后果是遭到十年制裁,如果这次再败,后果将是亡国。为了避免亡国之灾,惟一正确的战略决策应该是、也只能是两个字:避战!

那么,此次伊拉克战争开战这前,萨达姆有没有避战的可能性呢?有的。因为,此次美国急着要对伊拉克开战,同上次伊拉克悍然入侵科威特的性质是差不多的。在世界舆论面前,老美要用武力入侵伊拉克这样一个主权国家,理由并不充分。当时美国逼迫联合国通过对伊拉克的出兵决议,安理会根本通不过,这是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中暴露出的战略软肋,是它优势中的劣势中的劣势。萨达姆如果能敏锐地抓住这一点,充分利用这个可资回旋的战略缝隙,迅速地、全力以赴地在国际间进行战略运作,千方百计使自己获得越来越多的国际同情,使美国的开战理由越来越少,最终是有可能达到避战目的的。

当时,美国开出的价码是:一,萨达姆下台;二,伊拉克自动解除武装;三、彻底销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老美的要价高是高了点,但萨达姆到了这种时候,为了达到“避战保国”的目的,该让步的必须让步啦。何况,当时在国际舆论的反战声音中还有法、德、俄三位男高音,如果萨达姆当时有所表示,使三大国手中得到新的筹码去跟老美叫板,再由此获得更大范围的国际支持,就有可能遏制住老美开战。

可是,萨达姆的战略思维极其僵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硬挺着脖子等着挨打。他这么僵硬死顶,实在是伊拉克国家之灾、人民之灾、军队之灾。跟着萨达姆这样的主,惨了。

开战前夕,美国又亮出了最后一条:限令萨达姆流亡国外。中国古代兵法中确有一计:“走为上计”。这虽是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但在特定条件下,它又是上上之计。否则,怎么会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说呢?此计的原文是:“全师避敌,左次无计之说呢?此计的原文是:“全师避敌,左次无咎,未失常也。”意思是说,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为了保存实力,一走了之,这在军事上也不失常理。

如果萨达姆觉得流亡他国面子上实在下不来,也不妨来了变通,将“走”字改成“下”字。他若能在“走”下“下”中择一而断,则此战可避矣。要是那样,对美国来说,当然是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顺风顺水,求之不得,“善之善者也”。对于萨达姆来说,也不能算完败,至少可以获得喘息时间,再作他议。原先不切实际的战略目标该调整的要下决心调整啦,再不能逆时代潮流而动,总想当“阿拉伯领袖”啦。萨达姆当时若能选择“走”或“下”,虽然成不了阿拉伯民族英雄,也不至于成为伊拉克的历史罪人,说不定还能带上一点“英雄末路”的悲壮色彩。可是,他当时“走”也不肯,“下”也不肯,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同老美打第二场战争了。可是,从战争进程中暴露出来的严重情况看,当时的伊拉克,从国家到军队,从精神到物质,根本没有作好打第二场战争的准备,不败得一塌糊涂才见鬼呢?

拒绝妥协,好走极端,这是萨达姆性格的显著特点。这一点不知道究竟是伊斯兰文化的特点所使然呢,还是纯粹由萨达姆的个人性格所决定。为此,他声称“要用我们的枪炮、匕首甚至芦苇来抗击敌人”。强悍,僵硬,不惜孤注一掷,将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挑在他的刀尖上,一次次将战火拨旺,放手一赌,输光拉倒。

呜呼,萨达姆!

(摘自《都市美文》2004.3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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